曼迪仰着头,她的眼睛因为男人残忍的一脚而变成肿胀的颜色,生理性的泪水在白炽灯的光线反射中亮着一道道闪电般刺目的光带。她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死死攥着若拉的肩膀,迫使她低下身子平视着她,而不是挺直脊背、衣冠楚楚地和那些该死的警察站在一起,站在她们之间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上。
“你在怜悯我吗?还是在想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还有什么价值值得你屈尊降贵地蹲在我面前擦掉我的泪水?那你可就想错了,斯嘉丽,我什么也没有。”
曼迪的背像一只天鹅一般挺起,脖子高高昂着,心里那点可怜的遮羞布让她站在尊严的城门前摇摇晃晃地支起军旗。她金色的长发此刻像是裁缝铺被学徒剪得七零八落的废弃丝绸,偏偏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简直像是最烈的伏特加蔓越莓果酒咽下喉咙时,酒精分子与果肉汁水在味蕾上跳舞,传递给神经细胞酸涩辛辣的刺激感。
若拉第一次在Whisky A GoGo时被那股奇妙大胆的味道深深吸引,此刻她跪坐在曼迪的面前,任由她举起并不具有杀伤性的武器刺进自己的心。
她双手捧起曼迪红肿的脸,拇指轻柔地擦拭女人脸上的泪水。神奇般的,一开始的忐忑、紧张以及像被戳穿谎言的瘾君子的苍白狡辩到此刻都烟消云散,一种奇异般的权利滋养的太阳圆盘在内心的沙漠里冉冉升起。
若拉微微挑眉,她的脸背着光,眼底的情绪宛若摇晃的灯烛晦暗不明,拇指的力气微微大了些,内心的天平朝着她已经预见却无法控制的一边沉沉地倒下。
她嘴角甚至诡异地上扬,室内残留的诡秘气味让大脑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崩断,她的眼底划过一丝令人不安的暗红色的光芒。
若拉残忍地欣赏着面前昂着头颇有宁死不屈风范的女人像柔弱的含羞草一般,面对戴着王冠的菠萝渐渐皱缩起来,把被坚硬的砾石划破的果肉藏进橘子皮里。
“我和你装什么呢,曼迪……如你所言,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因此戴上面具都显得多余。”
她的手停留在红肿的位置,突然重重地按下去,手腕上浮现出一条蠕动的红色虫子,它的顶端张开一个细小的嘴,刺进那片肿胀的硬块里,贪婪地吸食着里头的瘀血。
手腕轻轻一拂,曼迪的手背被她狠狠打向一边,女人好整以暇地起身,裙摆晃动的弧度宛若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看起来矜贵而不可侵犯。
“你大可以去说,看看其他人是相信你,一个聚众吸食违禁品和袭警的、社会底层转正的骨肉皮、劣迹斑斑的下等女人,还是我,一个有着体面的社会身份的上层女人。你大可以去说。”
看到曼迪眼里的愤怒、屈辱和不甘,若拉心底那层摇摇欲坠的,被白蚁在暗地里啃食的心理防线和道德高标终于轰然倒地,她变得和那些掌握了点权力就高高在上的政客们没有任何区别。
“别忘了,是我给了你一条命——否则你觉得触怒了加利福尼亚州警察局的副局长之后,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如果你关注前不久的新闻就会知道,这个世界绝非你所看到的一切,而是潜藏着你们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神秘力量。”
若拉咧开嘴,翻转手腕,让那条蚯蚓一般黏腻厚重,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异能爬出自己的袖子,直挺挺地立在曼迪的面前,那活物的尖端张开一道可怕的大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锯齿和残留的血液——那是曼迪脸上的淤血。
“异能即强权,曼迪。”
若拉·陆斯恩直起身子,她金色的长卷发温柔地垂在身后,尖锐上扬的眉眼自带让人信服的魔力,她举手投足间尽是英国旧派贵族的从容与自信,明明是看起来内敛和毫无攻击性的气质,曼迪却偏偏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名为“野心”的怪物。
她膨胀的欲望,忍辱负重的枷锁,此刻在面对一个手无寸铁、只能任由她宰割的可怜女人时膨胀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这让她彻彻底底撕掉了那层名为“文明”的遮羞布,赤裸裸地展现着自己的权利,使用着自己的权利。
也正因为如此,当她说出那句P党至理名言和政治口号时,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奇怪,那种极度的兴奋与膨胀并没有让她的脸更加明艳和光彩照人,反而变得线条粗犷而扭曲,看起来简直像是被父权制异化的野兽。
也正因为如此,她满心自大地沉浸在自己失控的情绪里却毫无察觉,在曼迪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青绿色的霉菌一样的雾气在慢慢扩散,悄无声息地被女人吸进肺里。平日里底层女人的情绪可以被毫无理由地忽视并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可当这种忽视的气体慢慢扩散,汇聚成一股雾气,那些不满的、愤懑的情绪变成细小的毒素钻进傲慢自大的怪物的鼻子里,达到一定的剂量以后将会带来排山倒海的影响。
比如现在。
“欢迎来到异能者的世界。”
若拉笑了起来,就在她胸脯起伏大口呼吸时,那些毒素迅速收拢,宛若训练有素的潜藏兵一样快速钻进女人的肺里,释放出自己的能量。
她的身体突然软倒下来,栽进张开双臂,表情无措的曼迪的怀里。
Slash和伊兹此刻正陷入一种极度的晕眩和躁动中,他们躺在摄影棚里汗流浃背,弄得地板湿漉漉地泛着水光,空气里散发着一种黏重的男人的体味,让人简直想要吐出来。
他们的确打算离开摄影棚的,但是戒断反应突如其来却又十分凶猛,Slash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房屋、街道、路灯等笔直规整的线条变成扭曲的漩涡状,密密麻麻的蓝色小人举着弓箭之类的兵器,慢慢爬上那些歪曲的线条,他们像一阵水华或者赤潮类的东西朝伊兹和他蔓延、进攻。
Slash吓坏了,他浑身上下冷汗直冒,下意识打出一拳却只击中空气,蓝色军团的扭曲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只能死死拽着伊兹的皮夹克和胳膊,简直要把伊兹整个人带到地下了。
伊兹一边试图控制住疯狂的Slash——他此和他的名字简直没有任何区别,狂猛地像一只疯狗一样撕咬,对着看不见的敌人挥拳踢腿——一边将自己从他胳膊快要令人窒息的收紧里挣脱开来。
他们像吵架的情侣一般肢体交缠却互相攻击着回到空无一人的摄影棚,伊兹沉沉地倒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的身体终于离开了Slash的掌控,作为代价是他那件帅到惨绝人寰的皮夹克被撕裂变形,那些宛若犬齿的亮晶晶的黄铜色扣子和尖刺在地上掉了一路,描绘出他们宛若舞蹈般的打架的轨迹。
他倒在地上摸了一把脸,身边的Slash已经完全晕菜了,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称得上比Slash好的是他还知道给若拉,他们名义上的经纪人打个电话来处理烂摊子。
电话响了三声,最后是别人接的,那个微微沙哑酸涩的声音像是秋天里熟透的橘子:“你好,这里是曼迪,请问你是……”
“伊兹·斯特拉德林,让斯嘉丽来接我,在摄影棚。”
曼迪复杂地看着趴在自己胸口晕倒的女人,她闭上双眼,手臂虚虚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柔软的胸脯贴着她的,名贵华丽的红丝绒布料和自己染血的、贴着廉价亮片的旧体恤显得格格不入。她那么优雅,那么矜贵,像一枝热烈鲜艳的红玫瑰。
但她此刻被拔掉了荆棘和倒刺,温驯地倒在自己的胸上,头发里散发着好闻的、她不懂的香味。
她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曼迪一向是个不太聪明的女人——年轻时候狂热沉迷于追星和做骨肉皮,早早失去了自己的童贞,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单纯好拿捏的男人后成功领证上岸,家庭琐事和把控男人她得心应手,可是要她处理一个她很欣赏且看不懂的女人……
曼迪犹豫不决起来。
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若拉会突如其来地昏厥。
难道是被她吓晕了吗?
曼迪不明白,但她只知道一点——让若拉活着绝对比干掉她的价值更大。
毕竟如果若拉死了,那第一个嫌疑人就是曼迪,加上她曾经参与聚众吸食违禁品以及袭警的活动,没人没钱保释的她绝对难逃一死。
所以,女人柔软的手抚摸上若拉的金色长发,她将昏迷的人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给她用医疗箱里的纱布和毛巾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塔罗牌——求助于玄学,这就是她面对人生抉择的态度。
所以若拉再次醒来,看到的是昏暗灯光下,曼迪晦暗不明的眼神,她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层小刷子一样的阴影,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模样让人忽略了她头发遮挡下惨不忍睹的肿胀的右脸,只能看到一个温柔的母亲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