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兹眼珠晃动了一下,达夫伸出胳膊托了一下他快要掉下沙发的脑袋:“镇上这个时候都是没有女人和孩子的,因为习俗。”
春天,干燥的大地、田野里堆叠的秸秆和宽大的草叶,只需来一点干热的微风和陡然上升的气温就足以掀起一场几天不灭的特大火灾,将一整年的希望都付之一炬。农夫愁苦地蹲在田埂上望天,又垂下脑袋看刚刚冒出头的植物。手指一下一下撩拨着它们的叶片,只好将目光投向镇子里唯一一座山丘。
那里面装了一间黑漆漆的废弃屋子,向来是小孩撒野的游乐园、野生动物的临时住所以及鬼怪传说的发源地。每年春初,镇子上的男人们在宽广的土地上开着农机劳作,女人领着孩子上那小山去祭拜里头竖着的一尊泥巴像。
说是泥巴像都算抬举,实际上就是一团巨大的泥巴──伊兹小时候偷偷躲到里面去扣下一块尝了一口,和拉斐特田里的泥土没有任何区别。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黑泥巴里真的藏了某某神明,自从这祭拜的传统开始,林火就仿佛被天上的神明赶走了,此后拉斐特小镇又变得安宁。
“我想去看看山上的空屋子。”若拉来了点兴趣,坐起身子,低下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消息,随手点掉消息提示后披上外套就要走。
“等等,你不能把我们丢在这里!”
若拉感觉到自己的手腕突然被紧紧地握住,正是凌晨,屋子里没有开灯也没有窗户,卧室的房门被人从里面紧紧拴住,因此隔绝了明亮的光线钻进来的可能性。她夜视能力不算好,因此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边缘像是扎染时扩散开来的颜料边缘般膨胀起来的深色影子,以及手腕上传来湿热的触觉。
“史蒂芬?”她轻轻喊了一句,坚决地把自己的胳膊从男人可怜兮兮的狗爪子中解救出来,她换了衣服缓和的口吻──每当她需要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时都会试图降低自己的攻击性。
“只要你们装作不知道,它就不会攻击你。”
“可我们不能!我……”
“你答应过我的。”她的语气在此刻才微微急促了一些,像是一个严厉的母亲面对三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可是……”
若拉安抚地拍了一下史蒂芬的胳膊,它搭在床沿,离她最近,因此成为她用来安抚他的工具。
若拉心意已决,而从来没有人可以动摇她已经做好的决定。只见她的手指握住金属拉链,干脆利落地一下拉到最上,在走到门边时还被Slash伸出的腿绊了一下。
“我保证,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一切都会结束。”
门一开一合,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巴露出喉咙里的团团黑暗,若拉就被那个名为“黑夜”的怪物一口吞进肚子里,她没有握剑,两手空空,只有一腔孤勇。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夜间的山林里,一团红色的血雾在快速地爬坡向上,若拉的身形隐藏在这直径一公里的巨大雾气中,异能伸出细细长长的触角感受周围的空气变化。
想要在原始的小山丘里找到一个人工开发痕迹明显的小洞对于身经百战的MI6特工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也因此,她很顺利地沿着每个拉斐特孩子都奔跑过的走道里一路向下。越往下走,空气越发湿润,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腐肉的酸味弥漫开来,她低下头,手指扣上防毒面罩──这还是从斯特拉德林先生的医疗箱里顺来的。
她一脚一脚地踩在那条被前人踩踏出的小路上,越往山顶空气越湿润,脚下的泥土也从干爽的沙土变成濡湿的泥土。可是在春天的拉斐特会有如此湿润的局地气候吗?
怀疑一旦产生,脚下的触感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脚下那种湿润的粘连感不再是泥土本身的感觉而是一种更加神秘的存在,好像踩在某个巨大的怪物裸露出潮湿滑腻的皮肤上,又好像是有千万张蠕虫的嘴在吸吮着她的鞋底。
她的脚因为思绪的起伏而不小心陷进烂泥里,皮肤直接与那“泥土”接触──我们暂且把它称之为泥土──那种血液往一处涌动的怪异感觉席卷而来,在她身体里掀起一场小小的龙卷风,仿佛整座拉斐特小镇的血肉在吸食着外来者的血液。
不……这幻觉太诡异了……
若拉摇摇头,强迫自己忽视那个被自己打开的怀疑的小匣子,此刻它张开的匣口正灿烂地像泡泡机一般吐出让人足以晕眩的彩色泡泡,撞上若拉竖起的心理防线后变成黏糊糊的肥皂水,无声无息地腐蚀着那摇摇欲坠的木头板子。
精神污染太严重了,若拉甚至连额角都在一跳一跳地疼痛。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要离开温暖而舒适的被窝做梦,为什么要登上这座该死的山!
能回去吗?不能,因为她可怜的良知!而这点泛滥的善心足以把她摧毁!天!她难道要把自己变成矗立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吗?
若拉抹了把脸,发现手上湿漉漉粘着的全是鲜血,而更糟糕的是她无法判断这血是从自己的毛孔里渗出来的还是从这雾气里涌出来的!
血腥味已经浓重到一定程度了,她迟钝的知觉仿佛被夜晚的低温给冻住了,于是僵硬的触觉器官在主人的强制下渐渐恢复工作。她朝着山脚下望去,离拉斐特小镇已经很远了,只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没有连成线的光源──那是家的暖光。
她用力甩了甩头,像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似地赶走那些无序的幻觉和可怕的情绪,继续登山。
手电筒的白光刷地对准了那条被踩踏的小路的尽头,她却瞪大了眼,脚步不由自主微微向后挪了一步,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恐惧在心底缓缓站起,那庞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内心。
那是一滩像拉阔尔阴尸一般黏稠的液体,在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血红色的光芒,表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方格状的血泡,加上中间那细胞核似的白色凸起简直像是──无数只眼球。
此刻它们像是感受到了外界的刺激,陡然间全部转向若拉的方向。
拉斐特小镇所供奉的泥巴……难道是一个异能怪物?!
不,不对,如果是这般的话,以怪物的攻击性早就把整座村庄夷为平地了!
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手电筒。
在漆黑的夜晚,失去了光源宛若失去了视觉,面前的一切霎时间变成了不同浓度的黑色,她只能隐隐分辨出黑夜里的朦胧轮廓。在近乎失明的情况下,其余四感反而变得更加敏锐。若拉将血雾收回体内,把自己的刺激降到最低,小心翼翼地绕开那滩怪物。
没有惊醒任何“人”,她成功进去了。
一路向下,脚下是一种滑腻腻的质地,好像进入某种大型动物的腔体,空气里是一圈一圈漂浮的回音。若拉现在已经不愿去细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拉斐特小镇的人从来没意识到向下的路是这般诡异了。
脚接触到平地,面前重新有了光明。这光源并非因为远处有灯导致光线投射的、循序渐进式的光明,而是一种藏在意识而非物质世界的东西。
这般说虽然有些机械唯物主义,把自己比作机器让极富激情的若拉有些不太舒服,但她此刻再想不到更加贴切的语言来形容那种感觉了──这好比自己的身体是一个精密运转的机器,而操控它的意识体打开了“眼睛”的射灯。
她停住了,抬头。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那么得怪诞不经,简直像是精神病人在白纸上难以名状的涂鸦。那泥巴像有着老鹰的脑袋,人类的身体,狗熊的四肢和狮子的尾巴,此刻那双尖锐的、高高在上的眼睛微微转动,盯着若拉的脸。
她不知道周围是否仍然处于黑暗,只知道自己的心和眼睛亮堂堂的,以至于目之所及尽是光明灿烂。
她可以看见那些脏兮兮的水泥和五彩斑斓的颜料宛若万花筒一般无序扩张,占领了地面和墙壁,而雕像身披五彩的外衣,那些凝固的颜料固结在上面干裂开来,好像乌龟甲壳上富有规律的纹路。
他们四目相对,若拉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正当它们处于尴尬的状态时,脑海中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语速很快,带有一种自成韵味的节奏感。她在作战时曾无数次在耳机里听到这个声音的指令。
“你是斯嘉丽?还是若拉?”
知道她与斯嘉丽·萨特交换身份的只有MI6的人,这个事实让她在面对这个声音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拉猛地抬头,带着伦敦朦胧雾气的记忆霎时间冲破回忆的厚重灰尘,喷涌而出。
自己在美国印第安纳州的拉斐特小镇遇到了失联多日的队友。
詹妮弗·艾伦。
“我……”
她刚想将那种他乡遇故知的真情全部流露出来时,空气里那扭曲的异能波动让她下意识嗅到了危机的气息。
等等……
其实,并不只是MI6知道她交换身份的消息的,P党的V和X,CIA的皮特,还有奥术公会的德米安·伊诺克,他们都知道这个情报。
那一瞬间的异能波动表明,有精神系异能者在持续干扰她的思维。
精神污染从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