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今我来思尔。
清明时节常是雨纷纷,昨日还天气晴朗,今日便已有些“云青青兮欲雨”。
熙平帝的生辰不赶巧,偏就是清明这天。
人无法决定自己出生的时间地点,他当然也知晓。所以既不限制百姓的祭祖扫墓,皇陵那边也会谴人打扫,一般就是在宫中做个小宴,官员们齐聚一堂,简简单单庆个生。
熙平帝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当他望见御膳房一整面桌的山珍海味时,他自然而然便生了气。他在位期间,一直提倡节俭之风,并且始终身体力行。
可是现在……他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好儿子整了一大堆菜样,等他品鉴!
这些菜式皆是冷食,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看起来竟比热食更美味。
梨花木长桌端端正正摆在殿里,雕镂的精美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好好的大殿缀满绫罗珠宝,环佩叮当间,便有大小官员啧啧称赞。他们不论政事,不论民生,却在这里对着这些装潢感叹。
一旁侍立的福万公公极有眼色上到他跟前去,道:“陛下莫要动怒,太子也是一片好心。”
“一片好心?”熙平帝咀嚼着这个词,冷笑出声。他阔步走到里殿,就见皇后正训斥着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你这孩子,你让母后说你什么好 ……你明知道你父皇不喜奢靡,却还是这么干,你让他怎么和天下人交代!难不成要让世人这般想他,议论他说着节俭,却在自己的寿辰之上大肆铺张吗?还是说……”皇后一抬眼,正好看到走来的熙平帝。
她便又道:“看,你父皇来了。去,跪下同他认错!”
慕偕垂着眼,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到了熙平帝面前,却是不敢看他,只跪下去,“父皇,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铺张奢侈,日后定厉行节俭,再不犯今日之错。”
熙平帝的怒气已在福万的劝说下消了大半,便点点头,道:“起来吧,朕念你一片孝心,这次便不罚了。你尚且年幼,莫被不正之人给带坏了去,以后戒骄戒躁,勤俭方可长久。”
慕偕弯了眸,看来熙平帝是认为有人教唆了。他道:“谢父皇,儿臣受教。”
他也想的出来,熙平帝会是这种反应,只是不曾想到,皇后竟也一同训斥于他。看来,计划失败。他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一脸温润笑意。
来往官员繁多,自然有人上前与他说话,他还须得端好太子的身份,不得失了天家的体统。
他隔着人群,与李熠的眸子撞上。
李熠正和刑部的程鸣浩交谈着,只一抬头,却是不经意间望见了慕偕。他正打算将目光收回,却见那人也将头抬起。
乌黑的瞳仁映入眼帘,眼波的流转看的分明。
那人今日一身孔雀蓝的袍,显得矜贵而又雍容。长身玉立,墨发浅披,一副相貌极好极好,称得上一个眉目如画。
他像天上仙落凡间,又似云中月,瞧上去一尘不染,干净极了。
少年的眸子略弯,盈着淡笑,却不知真假。
你看他这般样子,你可知他是何等打算?——
李熠清楚的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应该说,在座的诸位人物,不会有比他更清楚的了,除了慕偕本人。
的确,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李小将军,你还在听吗?”程鸣浩问道。”
李熠反应了过来,也不论慕偕是否还在看他,便低了头,继续同程鸣浩谈论当今的官场。
慕偕眸色暗了一分。
这厢,李熠通过这么个“熟人”又将如今的局势了解了七七八八。丞相在家养病,三省虽群龙无首,却不影响运作,而六部各司其职。总的来说,没有权力过大的,也无权力过小的,此刻的安定可以维持。
看样子,眼线不必太多,分布均匀便可。
凭着韩文歌的关系,他又同几位尚书小小认识了一番,因着是在熙平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也就只能是同这些人打个照面,互相客套几句。
好在吏部和兵部的两位尚书都与他父亲相熟,又对他拍了胸脯保证,说是会多多照拂他,有困难的地方皆可以让他们帮忙。
瞧着这两位神色,不似作假,李熠便欣然应了,随后道谢离开。
返回到他的席座后,宴会也将开始。福万公公将礼品单子交给了身侧的小太监,正要出声,外边的侍卫却进来禀报道:“启禀陛下!豊都城门外,鞑靼公主及其手下吩咐守卫过来通传,说她要入豊都,为陛下贺寿。”
熙平帝闻言,神色一变。他似是为了平复心情般点了点头,说道:“公主远道而来,我大夏应当是以礼相待,哪有不让客人参加宴会的道理。吩咐下去,开城门,请公主过来参宴。”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
不过几刻钟后,清脆的马蹄声便自殿外响起。
一个高挑的女子自马背上下来,迈步进到大殿里。这女子以纱覆面,一身青色衣衫,腰侧有银铃相缀。她虽看不出容貌,身材却很好,那一双露出来的眼睛更是漂亮非常,又张扬,又野性。
“卓里拉克大汗帐下第七公主帕图雅见过大夏皇帝,祝大夏皇帝寿数绵长、福禄双全。”帕图雅笑了笑,又说, “也望大夏与草原重修盟友关系,和平相处,不动干戈。”
她使的是鞑靼礼,并不跪拜,一口汉话却是流畅无比。
当着外人的面,大臣们也不好再议论,只一齐将目光投向熙平帝,看他如何反应。
“公主的心意,朕领了。只是帕图雅公主奔波劳碌,想来定是累极,不妨先坐下歇息,明日再说。”
熙平帝拐了个弯,没有正面回答。
帕图雅却也没为难他,只让人将手里拿着的礼物归到那一堆箱箧中,施施然坐下。
熙平帝此时又有些庆幸,幸而慕偕对这殿内一番装点,才使得这鞑靼蛮族不至于将大夏看轻。他想了一会儿,才又动起筷子。
李熠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忽然就想起了他和慕偕回豊都这一路的时间点……
熙平帝寿宴这天鞑靼公主会来他是不稀奇的,只是在慕偕的走走停停之下,时间刚刚好,比这寿宴早几天却又不早过太多。
四五天之差,是他想太多了还是果真是那样?
他神色复杂,又抬眸望了慕偕一眼。
对方似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饭菜,眸子轻轻眯起来,带着的笑也更真切。
这样的一个人。
先前的鞑靼刺客让群臣都不愿意多看几眼这位帕图雅公主,他们或与同僚低声交谈,或是埋头品鉴着这次独特的菜品。
只有东面的席位上,慕穀望着怕图雅的身影,唇角扯出一抹淡然笑来。他已经和阿勒赤说许多次了,但还是真的只有他姐姐过来。
他须得确认一番,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漫不经心嚼着。先前的玉牌已经送出去了,回信也已经收回来了。这几日他却是很少再到东宫去。
主要是不知为何,慕远岚也不去了。他想了想,又轻轻瞧了一眼李熠。顺着这人的方向看去,应当就是他那六皇兄无疑了。
忽然,他有了一个想法。
有人告诉过他:目之时时及者,心悦也。
下一句是他自己总结的:思之刻刻为者,亦然也。
慕穀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他蓦然发现,李熠看向慕偕时,眼底竟是带着恨的。
帕图雅这次过来,名为交和,实为刺探。
她要探探大夏的虚实,看这究竟如何。
至于前些日子京中的那个鞑靼刺客,居然让这些官员们心惊胆战,简直是令人发笑。
那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鞑靼人,一时脑热,便罢了。若是真的安插了探子,又怎会这般轻易暴露出来?
李熠盘算着时间线,想来,他真的应当好好注意一下过去那些节点。
过去他想着,一旦有改动,那么满盘棋子走向皆不同,而如今,似乎并非那样。
宴会结束。熙平帝站起身来,对着帕图雅说道:“这几日你就住在宫里面,客栈条件粗陋,恐怕委屈。你看如何?”
“陛下安排,不敢不从。”帕图雅也起身,笑着答道。
她又说: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