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走,初晨的水雾便越来越大,气温也回升上去了,一路顺风,两相安好。
却是那船队果真遂了慕偕的意,日夜兼程,风雨不误。虽说船员们个个血气方刚,却也不喜这般的劳累,渐渐怨声四起。
“王师傅现在可学会压榨咱们了……这白天晚上同时干活,还要我们比平时更下劲……你们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这么赶时间啊……?”
“谁知道呢?就前天灶王节时,王师傅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邪,硬要我们白天黑夜里都干活,你们看,这都过这么远的路了,运河都快被我们甩身后了,这就要往即水里走……”
另一名船工打趣道:“瞧着这架势,不出五天,我们的船哪,就能靠岸停泊咯!”
“王师傅这是被太子殿下吩咐了,否则他也想多在河上漂几天呢。”李熠不知从何处出现,抱臂对这几个年轻船工笑着说道。
那几个年轻船工也不惧他,亦是笑眯眯地问:”李小将军啊……你和殿下熟的紧,知晓不知晓他这是为什么啊?”
李熠把手放在下颌,故作神秘:“这个你们自己想去,莫来问我。”
那几个年轻船工一听这话,哄笑起来:“怕不是你也不知道,这才这样说的罢!”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再说,我们不知道你们就知道了?”
“哈哈哈哈哈!”几个船工大声笑起来,也站起了身,“李小将军,该我们几个上工了。先行一步!”
李熠见状,便也回了房间,细细研究起那张地图来。如今船即将离开运河,进入即水后便能穿城过镇,热闹许多了……不能是为了这个吧……
至少,慕偕也不是那样的人。
房门蓦然被敲。
李熠头也不抬:“进。”
慕偕进了门,也未坐下,只道:
“今夜要降温,晚间多盖几层被。”
李熠抬眸去看他,对方神情挺淡,半分别的情绪也无,似乎就打算说这一句,然后施施然离去。
他看着这神情,莫名有些不乐。
“殿下。”久违的,他又用起了这么个称呼,“你昨晚还有空去观天象?”
话里话外,透着些讽意。
“信不信由你。”慕偕微弯双眸,却说了这么一句。
李熠:“殿下不若同臣讲讲,您是如何得知晚间要降温的?臣自当洗耳恭听。”
“那……阿熠不如也当我未曾说过,怎样?”慕偕亦道,“你既不信,我说归说,你做归做,哪能还有什么分歧呢?”
语气是很温和轻柔,像暖暖的春日风般。
李熠收起羊皮地图,端起茶壶给两人一人倒一杯茶,自顾自地又举起一杯吹吹,这才掀起长睫对慕偕道:“殿下,臣其实,一直对您,信任有加。”
“您先坐下喝碗茶,不急于这一时。”
说着,李熠拿手掌托着杯底,将那茶给慕偕递去,对方顿了顿,接着了。
“慕偕,你在隐瞒什么?”李熠心说。
………………
一盏茶喝完,慕偕又起身。
这次李熠倒没说什么,只将那卷地图重新拿出,依旧不抬头。慕偕在门外把门重新关上,这人才往门那儿看了一眼,长睫把那情绪遮掩殆尽,半点不给人看。
慕偕瞒他,他也清楚习惯,可这次,总感觉不一样,也不舒服。
因为这次,似乎不仅仅是瞒。
岭南,郦州王宫。
“王太子,他们现在已经到即水了,据他们的船速来看,似乎再过三天便能到达港口。”
“箍句,你觉得,我们是杀他们还是不杀他们呢?”
“属下不敢妄言!”蒙面的侍卫伏在暗处,单膝跪地。
被称作王太子的男人转过身,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孔,原本俊美无铸的面容一半被烧毁,诡异莫测的花纹一寸寸在那里盘旋。
这样的一张脸,仅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
他又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故作温柔地看着那名暗卫,声音甜腻:“怎么就不敢妄言了?说说看嘛,还是说怕我杀了你呢?”
“啊……怎么可能,绝对不会的,我这个人很好的,你说是吗?”
他慢慢悠悠地说着,也慢慢悠悠的走近那名暗卫,俯下身用扇子挑起那人的下巴,眯着眸子问:“怎么不答话呢?”
那名暗卫牙齿打颤,忙不迭回答道:”杀,杀,杀了他们。”
“成日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啊……”他将扇子从他下颌那儿移开,直起身,“拖出去,砍了~”
暗卫哀嚎着被拖出去,他用手指堵住耳孔,小声说:“又吵又无趣,还活什么活?”
“王太子,我是新来的。”又一个蒙面的暗卫进了殿里。
“哦?”他回头,又笑起来,“你是箍句,知道了吗?”
“以后,你就叫箍句了。”
“谢殿下。”
“他不会这样的,他当时说的是‘好’……”他嘀咕着,挥挥手让那新来的人出去。
“王太子,大王找您。”那人却不走,只淡淡地说道。
大殿里没有点灯,又仅修了几扇窗,几乎全是黑漆漆一片,他站的地方顶上开了个天窗,浅淡的天光落入,似是唯一的光亮。他在这光影中将桌案上的银面具戴上,在嘴角上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
岭南风水好啊……养人啊……
王更山坐在船头,迎着凉风,这南边湿气重,比北边感觉上更冷一些,他却似乎是不嫌冷,还穿着先前那件麻布衣。
他手里拿着个酒葫芦,边喝便唱:
“天边的夕阳啊,红……
路边的姑娘啊,真是漂亮。
河里的芦苇啊,不长个子……”
那粗犷的声音,传遍了整条河,有几只野鸭子对着他“嘎嘎”叫起,他也老开心了,跟那野鸭子说话,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总之,到李熠走到他旁边时,他还在和那鸭子说话。
“王师傅,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王更山一见是李熠,更开心了,笑着说:“尽管问,我王更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李熠暗暗地笑了笑,道:“那王师傅,请问太子殿下和你说了什么让你答应日夜兼程行船的?”
王更山听见是这么个问题,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后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当你问什么,原来是问这茬子事,殿下说了,这事儿真不能告诉任何人。”
“真不能告诉?”
“不能。”王更山义正辞严。
李熠掏出钱袋诱惑。王更山瞧见了,更不肯说:“李小将军,不是我说你,钱不是万能的,啊。”
“你怎么能想用这铜臭之物来收买我呢?人家说书先生都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来当回君子!”
李熠无奈的很。
“行吧,您慢慢喝,不急啊。还有那鸭子,再不继续就飞走了……”
王更山连忙往河面上看。水波静寂,鸭子早便飞走了。
船拐出运河,入了即水。
即水处在补州境内,与运河相接那段多山,且山势险峻,风景秀丽。
山上郁郁葱葱全是树木,尽管一些已经枯黄,仍是绿意盎然,林中猿猴鸟兽相嬉,场面很是欢快。
即水素来是极为漂亮,江水碧绿,又映照着山上的青葱绿意,更显得苍翠欲滴。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其间木船将平静的江水划开,荡漾起弧度优美的波纹,浅浪微翻,卷在船尾。如诗如画。
诗画般的意境,如今只有王更山一人欣赏了……不,倒也不是他一人。
余思立在船尾,眸里映着这秀丽山景和这荡漾碧波。
他的眼里只余山水,装不得政史,装不得名利。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鸿鹄志存高远,不拘泥于眼前。
渴望山清水秀,渴望天地自由。
余思,下了这趟船,又要何方去?
烟雨不少,如期而至。淅淅沥沥的雨丝轻盈落下,雨幕薄如烟,同未下并无区别。
朦胧的,看不分明的,始终隔着一层纱的。
静默的,争渡。
小雨似牛毛花针,可冬日的雪又要落了。
慕偕将自己房间的窗子支起,倚在窗边静静望。
李熠点上烛灯,执起狼毫笔,绘起山河图。
他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