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远山黛色透着轻纱似的薄雾撞入人眼,红日刚升,霞光未及万丈,船上却已喧闹十分。
尤其是灶房那里,因着今日灶王节,他们一大早便开始张罗。王更山满头大汗的从灶房出来,抓着脖子上挂的毛巾抹了把脸,一转头就看到被吵醒的李熠。
他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道:“对不住啊李小将军,今日祭灶,就是越早越好,待会儿还要放鞭炮呢!”
说到放鞭炮,王更山忽然想起了什么,歪着身子往慕偕那间看去。“李小将军,殿下起来了吗?”他问。
李熠转过头看了一眼,回答道:“多半是还未起来。”
王更山挠挠头,自言自语:“这就不好办了,吵着殿下睡觉惹他生气就不好了,可这灶王爷也是分毫怠慢不得……这可咋整……”
“我去叫殿下起来,王师傅你们继续,不必在意。”见王更山这副为难样子,李熠开了口,反正慕偕约莫着也不会怪罪。
语毕,还没等王更山说谢谢,他便转身走向慕偕那间屋子,王更山讪讪的笑了笑,回到灶房里。
灶房里糖瓜糕点一应俱全,就是顶上那幅灶王画像旧了些,得拿新的去换。鲁厨娘慌了神,供奉的物品都买好了,偏偏遗漏了这新的画像,现在在河上行船,也不好再买。
“王师傅,这灶王画像是一定得换的,不然我们找余公子画一幅吧……他当是会同意的。”鲁厨娘想了这个法子,便对王更山说。
王更山也是一筹莫展,听到鲁厨娘这么说,顿时拍手叫好。“鲁大姐,我是个糙人,不会说话,不然你过去请吧?”
鲁厨娘白他一眼,笑骂:“看你还会些什么……”
王更山顺坡下驴:“我去放那挂鞭炮,我这就去哈!”
他走到船板上,深吸一口凉透的河风,将那挂鞭炮用竹竿挑着,用香点燃引线,倏地甩到船外。
鞭炮炸响,火花四射,声音把那河滩上梳理自己尾羽的水鸟吓得一激灵,忙张开翅膀飞跑了。王更山哈哈大笑。
一转头。慕偕倚在木柱子旁,表情淡淡看着他。
王更山心里直打鼓,万一李熠没提前叫醒他……万一呢?
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见过殿下。”
“嗯。”慕偕回了一个字,语气不咸不淡。王更山:……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
王更山默默收回竹竿放到一边,答道:“灶王节,要祭灶扫尘。”
慕偕“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不再多问。
王更山捏了一把汗,却没想到对方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往日是不信太子殿下为人仁善的,毕竟能做太子的人,再仁善能仁善到哪儿去。
一柱香时间后,鲁厨娘抱着画轴回来,却看到王更山对着什么发呆,她好奇地走上前去,便见一幅崭崭新的灶王画像被挂在壁上。
画中灶王爷笑容可掬,又威风凛凛,端的是个威严而又不失慈祥的模样。那描绘的笔触也格外通畅老练,勾线自然得很,似是浑然天成一般。
鲁厨娘把怀里的画轴也展开来,这幅里的灶王爷多了些飘逸的意味,不沾人间烟火气,尽管她不懂画,也是能看出来,那幅比这幅要更适当一些。
灶王,掌人间烟火事,不能只是飘逸脱俗,也要稍接地气。
但她也有点舍不得余思画的这幅,便问王更山:“王师傅啊。”
王更山没答。鲁厨娘又吼他一声,他这才回了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子殿下亲自画了一幅,就是这幅,他亲自画……”
鲁厨娘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这要只是哪个旁的人画的,倒也没什么,偏偏这是……太子殿下。
慕偕房里。
李熠靠在靠垫上,往嘴里塞了个糕点,含混不清地说:“慕偕啊,你说说你,送就送画了,先吓人家一遭……逗人好玩吗?”
慕偕不答话,只执笔写着什么。
李熠又道:“那你的地图,也是免费送我了?”
这次他等到人回话了。“不是免费的,我送他灶神图,他承了我的情,就得同意我要他做的事。”
“什么事?”李熠把那糕点咽下肚,又问。
“昨日我说的,你自己想。”
李熠这下不再开口,他略微回想了一下,慕偕昨日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于船行时间……日夜兼程需要七八天,正常行路不出半月,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年关将至……
为什么他要问这个?
敲门声响起,李熠停了思考,往门口看去,绰息推门进来,捧了一大堆红纸。
“殿下,拿来了。”
慕偕点点头,接了那木托,示意绰息出去。他从里面抽出一把银剪刀,递给李熠。“腊月廿三,祭灶剪窗花,阿熠也来试试怎么样?”
李熠弯起眸子,他倒是忘了这茬,小时候每逢今日,阿娘总会用一把剪刀和一双巧手剪出各式样的图案,别提多漂亮了。
他接过剪刀,拿起红纸,唰唰几下,便剪就了一只小兔,又拿到慕偕眼前炫耀。慕偕不夸,他就再剪。
当年在东宫也是如此,但当年……他现在,倒像是回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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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平二十二年,腊月二十三日。那一年,他们两个并未往岭南去,而是在东宫里。
宫人将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他和慕偕却不去吃。
朱红色的纸张被两人剪做不同模样,剪刀“咔嚓”声响个不停,红色纸屑飘飞,落满了他们两个的发里肩上,倒是格外喜庆。
李熠抿紧了唇,一心剪他那只凤凰,势必要让慕偕好看,慕偕也不认输,手中银剪翻飞,细细勾勒着五爪龙的身体。
到最后,眼见着慕偕要剪成了,李熠主动认了输,最后两人的窗花都没剪完。
凤凰和龙被扔在一起,两人则是吃了顿凉饺子。
李熠就觉得不行,又要求在晚饭里加份饺子,这才圆满。
晚间两人又相约出了东宫,去御河那里放了两盏河灯。
天上星子闪烁,又同数盏河灯相互映照,御河边人来人往,景象是万分繁华。
慕偕便问他:“阿熠,你长大想做什么呢?”
李熠不加思索:“自然是像我爹那样,做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慕偕笑了起来,点点头,“你做将军,我做天子,你定要帮我守好这万里河山。”
“那当然!”李熠拍着胸脯保证。
慕偕又小声道:“但是今日所说,可不要让我父皇知道,若他知晓了,这便是对君王不敬。”
李熠却不以为意,“便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怎么就做不得这天下共主了?”
慕偕笑:“做得,做得,只是说出去不是引人议论嘛,你别说出去好不好?”
李熠这才点头答应,他那时就觉得,慕偕未来,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后来呢?
他也不知是为何变作了那般,这天底下,偏就叫他,家破人亡。
………………
李熠剪好了窗花,一一贴在了窗棂上,瞬间有了过年的味道。
今岁是甲辰年,慕偕如从前那样剪了五爪龙,龙身鳞片分明,栩栩如生。
他们把窗花贴完,便发现还有着不少,便决定再贴到其他人的屋子上。好巧不巧,刚好与余思打了个照面,李熠便把那剩下的窗花给了他,包括自己剪的那只小兔。
也不知这一趟船过后,他们是否还能再相见。
其实已经不早了,船上陆陆续续亮起灯光,橘黄色的火焰温暖非常,照得船身镀满一整层,好不漂亮。
王更山拿着两个糖瓜给李熠慕偕一人一个,李熠尝了尝,特别甜,想看是灶房那里自己做出来的。糖瓜口感偏脆,一咬下去,便满口生香,好吃。
“王师傅,等会儿吃什么?”慕偕忽然问他。
王更山即答:“饺子。北方过小年不吃饺子能行吗?”答完他才意识到不对,又低下头去。
李熠笑到不行,边吃糖瓜边说:“太子殿下人挺好的,你随便说几句都没问题。”
慕偕看他一眼,他装作不知道。
河里漂来不少河灯,橙黄的光芒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又与繁星相对了。王更山拿渔网捞上一盏,上面端端正正写着:
平安顺遂,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