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无往,从来清净。
郁郁的山风扑面而来,远山如黛,层峦叠嶂,周一更是寂寥人稀。
花梦和司雾穿好外套,在山脚下的池塘看了会鲤鱼,徐徐拾阶而上。
“刚看鲤鱼池里好多硬币。”
“看来大家的心愿不少,司雾,你怎么不抛一个。”
“我没什么心愿,还不如留给我妹妹买棒棒糖,至少她会真的开心。”
“今天怎么没带她出来一起玩。”
“她不太愿意见人。”
“那……她一个人在家吗?”
“嗯,我留好饭了,她很乖的。”
13岁、没有上学、一个人在家、只有哥哥做饭、很乖。
花梦脑海里划过对司雾这个妹妹的一次次记忆拼图。
难怪司雾要打那么多份工。
花梦随手折山道上的五彩缤纷的小花,搭配红色的浆果串和硕大叶片,摘下自己手腕上的发圈,扎成一个小花束。
“是不是还挺漂亮的。”
“嗯。”司雾点点头。
“晚上带回去给你妹妹,女孩应该都喜欢花。”
司雾愣了一下,看着那束花,心头一颤。
他很少和旁人透露自己的家庭,一直以来,他不会刻意隐瞒,也不会主动坦白,无论现实际遇给他围上了多少层盔甲,家人仍然是他内心最脆弱的软骨,不容侵犯。
他不喜欢旁人咄咄好奇的追问,和听闻过后眼里难以掩盖的同情与怜悯。
司雾一直觉得,他并不可怜,虽然生活艰难些,但是养活妹妹不成问题。
司淇虽然不是健全的孩子,但是快乐爱笑的孩子。
可是花梦她好像永远不必言说,天然懂得适度和将心比心。
司雾看着那束小花,“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花梦全然不知一束野花在少年心里刮过的飓风,随心问:“她叫什么名字呀?”
“司淇,淇水汤汤的淇。”
花梦笑,“冰淇淋的淇嘛,我知道。”
“嗯。”
“那淇淇喜欢吃冰淇淋吗?”
“喜欢的。”
“那小雾呢?”
“什么?”司雾停在台阶上抬首看她。
花梦回过头,阳光穿过群山枝叶,将她的发丝染成琥珀色,“小雾同学也喜欢吃冰淇淋吗?”
她的脑袋一动,那束光就撞进他眼里,司雾有些腼腆地移开眼,“怎么突然这样喊我。”
“我大你一级,你该叫我学姐。”她举着花束站在台阶上,仗势欺人地拍他脑袋,“叫一声来听听。”
他抬手握住她手腕,“才不是,我们原本是同级的,只是我高中休学了一年。”
“休学是什么感觉?该不会特别想学习、特别想考试吧。”
“嗯,特别想。”司雾放开她,“走吧,听这水声,快到瀑布了。”
前段时间多逢暴雨,水量充沛,使得瀑布格外壮观,花梦忍不住走近到观景台的栏杆处,头发已经被水雾沾湿,司雾拎着她外套帽子给她戴上。
“好凉快啊,沁人心脾。”花梦揉揉落在睫毛上的水珠。
“据说这山有些历史。”
“你说几百年前,那些古人看到的瀑布和我们一样吗?他们也会因为压力大到来爬山吗?”
“会吧,登高望远,壮怀激烈,人世间待不下去了,都想钻进山水自然间躲一躲。”
“司雾,你看过《西游记》电视剧吗?”
“很难没看过吧。”
“也是,你记不记得,孙悟空的花果山水帘洞,门口就是一道瀑布,我当时就想……”花梦说到一半,忽然转头看司雾。
“怎么了?”
她踮起脚拉他帽子,“怎么自己不戴啊,就会照顾别人不会照顾自己。”
司雾微微低下头,让她能抬手够到他头顶,“谢谢。”
“照顾学弟是应该的。”
“都说了不是。”
“好了好了,学姐我才不和学弟争呢。”
司雾抿嘴一笑,“然后呢?”
“你说水帘洞吗?”
“嗯。”
“我当时就想啊,他洗澡好方便呀,浴室装在家门口诶。”
“噗——”司雾笑出声。
明眸皓齿,浅笑倩兮。花梦明目张胆地盯着这张脸欣赏。
如果他能多笑一笑就好了。
“我小时候最羡慕孙悟空了。”
“因为他厉害?”
“因为他自由。”
“有紧箍咒也算自由吗?”
“就是因为有紧箍咒,才算自由。”花梦低下头说,倏尔抬起头笑一笑,“我们继续往上爬吧。”
爬山很累,有种说法是,爬山是挣脱地心引力的过程。
从古至今,群贤总爱登高望远,去壮志抒怀,为此不辞艰辛。
人想要挣脱点什么,总是不容易的。
山里信号不稳定,花梦的手机断断续续地弹消息,放在背包的隔层里,嗡嗡嗡震得她麻木。
花梦没再找话题,司雾又是个寡言性子,后半程爬得格外安静。
他们好像已经过了非得依靠话语才能靠近的时段,她不用言语,他会在湿滑的台阶上伸手托稳她的手臂,会在她停下脚步看花草虫鱼时转身等候。
快到山顶时,风声呼啸,外套被刮得沙沙作响,司雾侧身像一记凌厉的刀刃。
云层低压,群峰蛰伏,司雾靠在观景台的栏杆边俯瞰,压低的眼角难得透出几分动容。
一回头,花梦扶着树干半蹲着,风将她的头发绞得凌乱。
“怎么了?”司雾问。
花梦不作声,脚步试探着往观景台的方向迈了一步,余光一瞥玻璃之外,又迅速收回。
司雾犹疑地问:“你恐高?”
“不是恐惧,是抗拒。”花梦狡辩道。
司雾走过去,靠在树边,“那还来爬山。”
“风景很好啊。”
“确实不错。”司雾浅笑。
树叶摇曳,纷纷扬扬,落在两人周身。
天地随风而动。
掌心的树皮斑驳干燥,花梦慢慢松开手,拉住司雾的袖口说:“我们去玻璃台旁看看吧。”
司雾低一下头,“你……”
“因为我刚刚突然想到,这座山,我们一辈子可能只会来一次,如果爬到山顶都不看看风景,好像有点可惜。”
司雾点一下头,随她牵着衣袖,往玻璃栈道和观景台走。
司淇也很爱这样拉他袖口。
但他的心跳不会如此急促,如此清晰。
司雾想,是因为这里太高了吧。
大概我也恐高吧。
终于走到观景台边,花梦缓缓探出头去,额头的汗珠顺着白皙脸颊滑落。
云层浩荡,万山如寂,一身清凉。
大圣西行万里,见多少风景。
勇气只支撑了一分钟。
猝不及防地,司雾听见她说:“司雾,抓紧我。”
下一秒,她就腿软到蹲下身去,站不起来。
慌乱之际,花梦定的闹钟响起,当当当的声音吓得人心脏骤停。
“在书包侧兜,能帮我关一下吗?”
司雾扶着她的手臂,腾出一只手去拿她的手机。
他瞥了一眼闹钟名称上的“考研出分”,右滑关闭。
世界瞬间清净。
花梦默默坐在地上,司雾也迁就地半蹲着。
半晌,花梦突然问,“司雾,去年这个时候你在干嘛?”
司雾眼神暗了暗,“去年这会儿……”
在医院。
司淇浑身插满了管子。
他守在icu门口一步不敢动。
签家属知情书的时候手抖得写不清楚字,好不容易写好了,眼泪一掉下去,墨又湮开了。
“不提了。”司雾的声音很轻,“你呢。”
“在一间小黑屋里,没日没夜地熬,一边哭一边做题目,笔都握不住。”
“那还挺像的。”司雾低声自嘲,“都这么苦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就是我考完的日子。”
“怪不得,我说这哪来的人,一身反骨。”
花梦噗嗤一声笑出来。
司雾哄道:“起来吧,该回去了。”
花梦无奈:“腿麻了。”
司雾抬腕看一眼时间,“已经三点了,你什么时候出分?”
花梦晃了晃脑袋,努力显出轻松愉悦的样子,朝司雾歪头笑了笑,“今天下午三点。”
她举起手机,微信里已经存好了“一键查分”的网址链接。
“在最刺激的山顶查最刺激的分。”
拇指放在链接上,花梦迟迟没点下,“太刺激了,忽然有点害怕,司雾,这种时候你一般会怎么做?”
“我会想好最坏的结果。”司雾说道。
最坏的结果吗?
硕大华丽的水晶灯砰然坠地,等不到归人的晚宴烛光,出汗后黏腻在皮肤上的纱裙,不合脚而磨出血的皮鞋,地下室里鬼魂一般的歇斯底里……
那一刻花梦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片段,远的、近的,那些纠缠了二十年的肮脏爱恨。
“司雾,最坏的结果是,考不上就下地狱。”她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看着他,“没开玩笑,是真的。”
“那就考上。”司雾稳住她握着手机的手,“查分吧,我觉得你能行。”
“真的吗?”
“真的。”
花梦一瞬间眼泪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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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数弹出来的一瞬间,命运审判的落槌在心中轰然一声。
而头顶的天空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花梦伸手一把抱住了司雾,她能感受到他嶙峋的筋骨和加速的呼吸。
晦暗冰冷的身体一点点被这个拥抱暖起来。
“我说天使啊,带我上天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