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虽美,可终究太过脆弱。那太湖石造的山峦叠嶂纵是能以假乱真,可冬雪夏阳又如何造得出来?贾珠看着文竹仿佛在看着自身,他虽极力学着君子傲骨,可如今回头再看也只是学了个形像罢了。
“李清,你明日将文竹送与宝玉吧。”说罢,贾珠挥手让李清退下,兀自温书不提。
次日,李清捧着文竹去了贾母院里。宝玉十分欢喜,却也道:“这是大哥哥的生辰礼,宝玉不好夺人所爱的。”
李清回道,这是贾珠交代的差事,她不敢不听。
贾母笑道:“宝玉,既是你哥哥送的,你就收下。”说罢她又招手将李清唤到跟前,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实诚,倒像极了你哥哥。”
宝玉也盯着李清瞅,傻愣愣道:“不像,比李贵好看多了。”
李清皮肤养回来后,人也显露了好几分清秀出来。约莫跟贾珠身边久了,身上也沾染了书香气质,倒惹得宝玉回回都要看几眼。
李清低头不言,实在受不了贾宝玉打量人的眼神。他此时还小,眼神清澈且充满好奇,可看人时仍是直勾勾的,让李清很不适应。
好在花珍珠是个妙人,她很快就将贾宝玉的注意力给拢了过去。
“老夫人,文竹珍贵,我日常照料时整理了份清册。例如叶片发黄该如何料理之类的。也不敢说我做的就是对的,只是多份经验,也让宝玉屋里的人少走些弯路。”李清松了口气,而后将自己做的册子呈了上去。经过爹爹受伤一事,李清想法也变了。
就如同娘说的那般,事儿做了就是给人看的。阖府上下都知晓贾珠的文竹是由她日日照料,往后肯定少不得寻她些养护方法。既如此,她不若将事情做在前头,也算在老太太面前卖个乖。
也是巧了,王夫人正有事跟老太太商议,她翻了两眼李清做的养护册子,夸道:“真正是个细致的好孩子,母亲,您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能干的。小小年纪能写会算,将珠儿的书房管理得井井有条。前几日老爷借用了珠儿的书房,还夸珠儿书架里的书整理得好,一目了然,减少了寻书的烦恼。后来听说是这丫头弄得,还专门让她给大书房的书架也理了理。”
因着之前给宝玉安排丫鬟时,贾母跟王夫人之间有过交锋,当时王夫人落了下成。如今逮着机会,王夫人就刻意夸赞李清,以显示自己的识人之明。
贾母心如明镜一般笑笑,又见李清所做清册详细周全,一手楷书也写得端正秀气,忍不住夸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说罢,又命婆子赏了对银镯子给李清。
李清谢恩退下,贾母道:“老二家的,过几天你将我院里的三间厅给收拾起来。下个月你妹妹带着孩子回来住段时日。”
“李清这丫头我瞧着也挺好,之前她随珠儿南下,也见过玉儿。届时,先把这丫头安排过来照顾照顾玉儿。”
王夫人笑脸顿时僵了,她不解道:“妹妹才生孩子没多久,怎么回京了?这一路风尘仆仆,别累着她跟孩子。”
“我让你妹妹回来参加珠儿和琏儿的婚宴。再一个,周老太医云游回来了,他在京城呆不久,下个月就又要去闽南了。趁着他在京城的空挡,赶快让你妹妹回京一趟。”
“既如此,我明儿就派人把屋子收拾出来。至于李清那丫头,我先去问问珠儿,毕竟是他的丫鬟,我虽是长辈却也不好独断专行吧。”王夫人慢悠悠说着,后一句又将贾母噎了够呛。
若不是看在元春的面子上,贾母定不会容忍她。只是淡淡道:“你到底是美人的生母,一言一行需得注意了,自己丢脸事小,累了儿女事儿就大了。往后那些容易落人把柄的事情莫要再做,可不是次次都这么好运,有你妹妹和妹夫帮着收尾。”
得了,王夫人也没讨着巧。
婆媳二人都闹了满肚子的不痛快,最后该做的事儿仍得做。
......
月底,贾敏带着一双儿女,满满两船行李入了京。贾母早早派了赖大媳妇,来旺媳妇,周瑞媳妇并张材媳妇一并去港口候着,自己也时不时着人去侧门口打探。
一早,邢夫人并王夫人就在贾母院里候着了。而此时李清也连人带行李的搬到了贾母院,其母李嬷嬷甚是欢喜,一日里要寻空看女儿三四回。
今个一早,李清跟其他丫鬟们都在贾母正屋前面的三间屋子候着。因着贾敏一行久等未至,丫鬟们懒懒散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说着话。
此时花珍珠也在这处玩耍,她正跟李清打听贾敏家里的事情。
贾敏回趟娘家,老夫人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收拾屋子。今日还派了四个管事嬷嬷前去迎接,如此大的阵仗,满府皆知老夫人对女儿的重视。
花珍珠是个爱做准备的人,就拉着李清问东问西,李清道:“姑奶奶性子和善,是个讲规矩的人。表小姐身子有些弱,衣食上面需得时时注意了。”
花珍珠暗暗道:“这般说来,姑奶奶是个不讲情面的人,若遇着她,得时时刻刻小心了。至于表小姐,母亲强势,自己身子又弱,可得让宝玉离着远些,也省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李清可不知花珍珠竟有这么些心思,她只是在想着,宝黛初遇提前了,且还有贾敏在场,想必贾宝玉不会再扔玉了吧。
贾母院里的西洋钟撞了一声响,李清知晓,此时大约上午十一点了。又过一会儿,就见小丫鬟跑腿道:“姑奶奶进了仪门了。”
又过一会儿,又换了个丫鬟来报说:“姑奶奶进了内仪门了。”
邢夫人率先起身道:“许多年未见妹妹了,我去穿堂那儿迎迎。”
这满府中,邢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小姑子贾敏。她虽是高嫁入荣国府,可老话说了,出嫁从夫,她男人既是一等将军,又是长子,自己就该是当家太太。偏这府里大小颠倒,也就外嫁的姑奶奶回回送礼都分长幼大小。
她在府里唯一的体面还是外嫁的小姑子给的。
邢夫人投桃报李,自然也乐意给小姑子做脸。
邢夫人这一表态,王夫人自然也得跟着。贾母搂着宝玉乐呵呵坐在榻上,笑道:“你姑姑家有个妹妹,自小身子骨弱,你待会儿见着她可不能淘气。”
宝玉皱了皱鼻尖,撒娇道:“祖母,你当孙儿是三岁娃娃么?我保证有当哥哥的样子。”
一旁探春道:“祖母你就放心吧。二哥哥最好了。”
贾母正与孩子们说笑着,那头贾敏也带着孩子进来了。母女见面自然免不了相拥洒泪,贾母搂着女儿道:“你个狠心的丫头,自从去了扬州竟是一年也不回来。”
贾敏替母亲擦了泪,笑道:“女儿是为娘着想呢。都说一个女儿三个贼,娘不怕我把你的私库给搬空了?”
贾母笑着拍打贾敏小臂道:“快搬快搬,搬了可得多陪陪娘。”
“那感情好,回头女儿就带着孩子去挑宝贝。”说罢,贾敏又招呼手让奶娘将儿子墨玉抱到跟前来,自己则牵着黛玉的手让她给贾母再磕个头。
贾母连忙扶起黛玉并将她搂怀里稀罕,又看了眼襁褓中酣睡的墨玉,欣慰道:“好俊俏的姐弟。敏儿,娘可算安心了。”
看完墨玉,贾母连忙又道:“孩子睡得香,咱们这儿说话太吵,别惊着孩子了。李嬷嬷,你带着墨玉奶妈去隔壁厢房睡一会儿。”
李嬷嬷应了,当即带人去了隔壁。
贾母还要继续说话,就见孙儿宝玉傻愣愣盯着黛玉瞧,她好笑道:“宝玉,这是你姑姑家的表妹,往后一处玩可不能淘气。”
宝玉不好意思地朝贾母怀里拱拱,腼腆道:“祖母,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说罢又将脖子上的玉拿下来给黛玉看,问道:“妹妹可有玉?”
贾母等人皆以为宝玉是小孩子显摆,都不当回事。
而林黛玉翻看着通灵宝玉,想了想道:“我也有玉,只是没在上面刻字。”说罢,林黛玉又朝着贾敏道:“娘,能给我的玉也刻上字么?”
王夫人听林黛玉这般说,眼眸下垂,暗藏心中不喜。
“玉儿想刻什么字?”贾敏温声道。当年母亲传信讲宝玉出生时口内含玉,她是不信的。倘若宝玉真有这样的神通,又凭什么投生在贾家?
难道就因为其母姓王不成?
故而林黛玉有了这样的误会,贾敏也懒得张嘴解释。
“娘,我要刻些特别的字。嗯,刻椿萱并茂,万古悠长好了。”林黛玉拍着巴掌乐道。
贾敏搂着女儿亲了亲,知晓前段日子府中的事情到底惊扰了她,如今给玉刻字也全是对父母的美好祝福。
“自然是好的。赶明儿娘就去给你找金石大家。”
宝玉听了,顿觉自己的玉也不是多么罕见了,又见新来的妹妹眼神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不知为何觉得不满起来,突然他就将玉往地上一砸,哭道:“什么土玩意儿,新来的妹妹都不稀罕,我也不稀罕了。”
这一闹,可将黛玉惊着了。她当即吓得双目含泪,怯怯问道:“娘,是玉儿说错话了么?”
贾敏边安抚女儿边看着满屋子主仆围着宝玉身边哄着,不免皱了皱眉头,心想着:“宝玉如此娇惯,哪能是黛玉的良配。”
原来自从林如海升为应天知府,贾母就去信说要撮合两个玉儿。说真心话,贾敏是有些心动的。只是顾虑着自己与王夫人的关系,贾敏没敢正式应下来。
这次回家,本也是想考察考察宝玉,没想到竟娇惯到这样的地步。若是女娃倒也罢了,男娃怎么样这般娇宠?
她在扬州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哪个不是顶顶规矩的?在客人面前砸玉,与饭时砸碗有什么区别?
莫不成往后一不顺着他的意,就来这一套。且看母亲一副委屈了宝玉的模样,往后两个玉儿若是闹出些什么不愉快来,会不会又是今日这样的场景?
......
多年的相聚因着宝玉砸玉而草草结束,贾母与贾敏都有些意兴阑珊。王夫人则憋了一肚子气回了荣禧堂,与周瑞家的埋怨着贾敏种种不善言行。倒是贾敏安抚好女儿后,又去后屋陪了贾母。
此时黛玉已经躺在了床上,李清刚琢磨着将灯息了,没想着花珍珠来了。她一脸歉意地看着林黛玉道:“姑娘,我家少爷是个直肠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莫要同他置气。他那样的性子,谁若对他当了真,反倒吃亏。”
林黛玉披衣靠在床上,诧异道:“可是表哥派你来的?”
花珍珠摇头,还要再说,林黛玉却道:“既是我和他的事情,没得要姐姐在中间周全的道理。他纵是小肚鸡肠又与我何干?说什么吃亏?难不成我在外祖母家做客,还得依着他的性子行事不成?若真如此,我明日就与母亲说回京中林宅住着就是,没得在人家做客反被教育的道理。”
花珍珠听林黛玉这般说,额上急出了密汗来,暗暗后悔自己多跑这一趟,连忙说道:“姑娘说的在理,往后就这般待宝玉就是了。”
林黛玉听了又是一笑道:“他待我如何,我自然待他如何。”
花珍珠再无话好说了,只心想着李清怎么只说林姑娘身子弱,未讲她生了张利嘴呢?三言两语就将人堵得无话可说。
花珍珠怏怏地回了屋,李清正要吹灯,黛玉却没了睡意。
“姐姐,快上来,咱们躺一道说说话。”
李清脱下外衣与林黛玉并排躺着。黛玉明显有些兴奋,她追问府中三位姑娘的事情。李清就简单说了,只道:“二姑娘善棋,三姑娘善书,惜春姑娘擅长作画。”
林黛玉合掌笑道:“平日里除了上学,都做些什么?”
“姑娘们的生活倒也有趣,时常与史家姑娘结社。上个月弄了个茶社,在园子里煮了一天的茶水,听说一宿没睡着。”
“我脾胃弱,寻常也不喝茶。但茶香我是极为喜欢的。爹爹在金陵给我寻了个厨子,善于用茶粉做糕点,日后若是还结茶社,我倒是能提供些点心。”
李清笑道:“三位姑娘一宿未睡,各个发誓再不结什么茶社了。不过按着旧年惯例,下月初老夫人会带着姑娘们去城外踏青。”
“可会放纸鸢?”
“自是会放的。每年姑娘们的纸鸢都是由惜春姑娘画好了样子交给匠人去做。”
“往年纸鸢都是什么样式的?”
“那款式可多了。去年惜春姑娘将各种兵器画了出来,当时纸鸢飞起来时,二姑娘的红缨枪与三姑娘的越王勾践剑还因风缠打了几个来回。”
黛玉捂嘴笑道:“京都放纸鸢都这样式么?我们那儿花鸟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