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有三重生活:展现在公众面前的生活、私生活和秘密生活。——加西亚·马尔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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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的宋休宁,是一名警察,工作上勤勤恳恳,和同事之间相处融洽。
再加上他身形高大,长相帅气,身边总是有给他牵媒拉线的热心人,在他说出自己是单亲家庭后,这些人中有一半会笑呵呵地退去,不留一片云彩;另一半留下来的,则会在他的各种借口推脱下,不了了之。
宋休宁认为,自己的人生一直到初三前,都还算是平淡、安稳和幸福,就算父母两人偶尔拌嘴,也会专门背着他。
初二升初三的那年暑假,宋休宁住的别墅小区里新搬来一户人家,他们居住的房子恰巧在他家的斜对面。
当时是傍晚,他印象非常深刻,天边的晚霞由橘到蓝,完成了从暖到冷色调的渐变,美得和油画一样。
宋休宁和同学打完篮球后一身汗地往家跑,快到家门口时手心一滑,篮球不小心从怀里蹦了出去,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后砸在了一片白色的裙摆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黑色印记。
宋休宁赶紧上去和对方道歉,四目相对,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书本上“小鹿乱撞”的意境。
后来他从父母口中得知新来的那家人姓金,男主人是牙医,女主人是钢琴老师,两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年纪和他一样大。
不过金家两姐妹长得并不像,姐姐叫金夕颜,妹妹叫金夕柚。那天被宋休宁的篮球砸到的那个,是妹妹。
他们一家从D城搬来,是准备让女儿们读C市的国际学校。那时候宋休宁还在C市的另一所初中上学,两家人作为邻居时常来往,但忙于学习的孩子们之间并不十分熟悉。
初三升高一的暑假,宋休宁考上了清雅高级中学,作为C市排名首屈一指的高中,父亲很为他高兴。同年,金家姐妹从清雅外国语学校升入清雅高中的国际部。
三人成了校友。因为清雅高中离自家小区不算很远,宋休宁和金家姐妹都选择了走读。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宋休宁热得已经不出门打球了,整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吹空调。房门之外,楼梯之下,父母之间的争吵也越来越频繁。
直到开学前一晚,由于第二天要早起,宋休宁很早就睡了,半夜因为口渴他从房间出来,准备下楼去厨房喝水,就看见
母亲拖着巨大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家,父亲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用来装饰的花瓶被砸得粉碎,地上一片狼藉。
他默默地把踩在楼梯台阶上的脚又收了回去,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宋休宁装作无事发生地下楼,发现喝了一夜闷酒,醉到不省人事的父亲躺在沙发上,他又折回房间拿了一条毯子给父亲披上,随后自己收拾好书包去新学校报到。
父亲在消极了一个星期后恢复如初,虽然宋休宁知道,那都是表面上的,他清楚地看见父亲的两鬓生出了些许白发,夹杂在黑色当中异常鲜明。
但他选择什么都没有问,父子两人心照不宣地揭过此页,重新开始过正常的日子。
高一的第一学期,是宋休宁人生中第一次迎来晦暗时刻,恐怕电视剧里演的都没他所经历的那般狗血。
他从来没有在学校说起过家里的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同学陆续都知道了他父母离婚的事,甚至比他了解得还更清楚。
原来他母亲出轨的对象,是他初中时隔壁班同学的父亲,两人各自抛弃曾经的家庭转而奔向新的生活,留下两个残缺家庭的孩子互相敌视。
那个同学,好巧不巧地,也考进了清雅,还和宋休宁分在一个班。
一时间班上议论纷纷,宋休宁被流言裹挟其中,回家后看见父亲憔悴的样子,加上从小到大他和话不多的父亲一向沟通很少,他不想再给父亲徒增烦扰。
青春期的孩子本来就容易敏感、自尊心强,心里憋得慌,又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宋休宁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和挑起争端的那个同学打架。
你来我往,有伤有量,被老师叫了家长,两边的家长一见面就互相道歉,孩子们当着他们的面握手言和,转而背后还是互相不服、继续给对方使绊子。
有一回中午吃过饭,那个同学叫了相熟的几人在厕所把宋休宁给堵了,还好宋休宁及时在角落的工具隔间里翻出一根拖把,双方打得热火朝天、不相上下。
虽然对方骂自己的话里面经常带有动物描写,但是真碰到打架上手的情况,连宋休宁都不得不承认,“野兽”一词用在他身上,还挺精准。
凭借着野牛的蛮力和野狗的疯劲,宋休宁一打五,赢得妥妥的。当然拖把兄也在此期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断成几截,光荣殉职。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其实他自己也没讨到多少好处。身上被胡乱踢打的伤口不少,手肘处一连擦破好几块皮渗出了血。背部更是重灾区,青青紫紫的远看像是免费得了一大片彩色的纹身,连着唇角被揍的地方,每呼吸一下都觉得由内而外地痛。
宋休宁干脆翘了下午的课,一个人跑去医务室。
他三天两头地去医务室清理伤口,熟得就跟回家一样,医务室的校医都见怪不怪了,回回看见他都要念叨上一段,宋休宁知道他是出于好心,也不回嘴,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今天校医刚好出去了,宋休宁熟门熟路地打开柜门,找到自己所需的药,用棉签沾了给伤口涂上,就是背上的不好弄,他独自对着镜子忙活了半天,药没上好,反倒时不时拉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碰巧在此时,有人进来了,不是校医,是金夕柚。
两人四目相对,狼狈之中的宋休宁,内心从“小鹿乱撞”变成了“藏羚羊狂奔”,后背到脸上突然就涌起了一股燥热。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外穿进来,将寂静的医务室照得温馨灿烂,空气中飞扬着金色的微粒。
对面的女孩和他说了句:“今天天气真好。”
宋休宁依言回头看向窗外,天蓝得透亮,飘浮着白云朵朵,晴朗到让人怀疑是假天空。
他的心里也跟着一起敞亮了。
她是他这段阴暗时期里的一道光,他选择在苦海中沉溺,结果她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来,抓着他的手努力往上游,把苦味都给稀释了。
直到这束光消失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夜大雨过后,世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无比,看不见一丝尘埃,天再次蓝得透亮,却照不进他晦暗的内心。
照亮他的光消失了,宋休宁暗自发誓,他一定要把它找回来,不论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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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说金夕柚离家出走了,失踪了,甚至有人说这么多年没找到那肯定是死了。
宋休宁通通不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觉得金夕柚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他前去寻找,就像童话故事里公主在等待王子的救赎一样,尽管幼稚,也饱含少年纯真的热血。
不是说他是疯狗、野牛吗?
那他就凭着这股野蛮的生命力,活给自己看,走自己的路。
在高中剩余的日子里他非常努力地学习,最终考上了警校,他希望进入公安系统能帮助自己更快地找到她。
当年这起发生在绯花镇的案子,清雅的一名教师和两名学生在当地一家民宿春游时意外失踪,金夕柚就是其中之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场又缺乏各项有力的线索和证据,最终的调查结果不尽人意。
哪怕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舆论风波,混迹其中的大多是好奇的看客,待风波一过,徒留一地鸡毛,只有失踪者的家人们暗自神伤。
宋休宁一直想要调查出十一年前警方没找到的真相,私下里花了不少时间和心血,甚至还去把案发民宿附近的山都爬了个遍,可惜大多收效甚微。
能和案子扯上关系的人员,在宋休宁看来一部分是以前和金夕柚玩得比较好的五个人,分别是她姐姐金夕颜,还有风夏、王在野、唐菲妮、江明茉这几个同学。
加上“以前”是因为后来金夕柚经常和他在一起,两人互相给对方补课,放学后经常相约去图书馆学习。
另一部分原因是五人里面的唐菲妮经常欺负他们班上一个叫秦猫猫的女生,金夕柚阻止过几次但没用,碍于金夕颜和唐菲妮关系很好,她便渐渐和他们疏远了。
剩下一部分是当年那家民宿的主人,姜城和风柠歌这对夫妻,风柠歌是风夏和王在野的堂表姐,姜城有涉黑背景。
虽然当年的调查报告里显示这些人都很清白,截止到三人失踪前,周围见过他们的老师和学生都没发现三人和其他人有过任何冲突。
况且当时春游时金夕柚是和同为失踪者之一的秦猫猫住一个房间,五人团体里面的金夕颜、唐菲妮和江明茉在对面的房间,男生们住在女生楼上,彼此之间互不打扰。
但亲身经历过黑暗时期的宋休宁心里清楚,有些表面上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后果往往是普通人不敢负责的。
有的人是年少不懂事、人云亦云、本性不坏,有的人却是天生的坏种,自私阴暗得像个泥沼,会把身边的人都拖下去。
事情迎来转机是在姜城和风柠歌牵扯进一桩金融案时,宋休宁意外地发现一条有用的线索。
从十一年前起,两人每年都会往一个境外账户上汇款。而在姜城入狱后,这个账户就停止了对外汇款。
经历了一番辛苦调查,宋休宁好不容易查到目的地是在意大利乡下的一个葡萄酒庄,收款人名叫希拉。
他觉得这很可能是金夕柚在那里生活时使用的化名。
至于为什么没有猜测是秦猫猫或祝宁,当年的另外两个失踪者,宋休宁认为当初有传言说两人是私奔,一般来说要行动也是两人一起,而不是单独一人。
可诸般设想还没来得及得到证实,就在昨天,周五的晚上宋休宁完成了陪池薇薇去看芭蕾舞剧的承诺,幕休期间他接到了一个人打来的电话,而这个电话他等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却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那人说:“希拉死了,是被山上的野兽咬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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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晚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的世界再次失去了光。
现下白天越来越长,傍晚时分天色也是将暗未暗,学校里的路灯纷纷亮起,衬得凉亭四周灯火通明。
在天光与灯光的双重交织下,她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如同一件珍贵又脆弱的莹白瓷器,没有一点瑕疵,完美到巧夺天工,既违和又久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