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话,荷华垂下眼眸,浓密睫毛密密覆盖住她眼底的情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突然很想问他,如果自己想要宸国的王位呢?以他的野心,是否也会心甘情愿地让给自己?
但她没有开口。
因为,她无法猜测,也不敢猜测他的答案。
安静的宫室里,一时间只听见铜壶滴漏的滴答声。
突然,屈纯的声音在帷幕外响起,带着几分焦急:
“殿下,出事了,陛下急召您过去。”
摇光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他淡淡道:“说,什么事?”
屈纯斟酌着用词,谨慎道:
“二公子玄止到了容国以后,协助虞氏的逆党,借容王寿诞献礼的名义,篡位弑君,自立为王。如今容国朝堂上下一片混乱,容王幼子逃至边境想向陛下求助,却被二公子放箭射杀。”
闻言,摇光和荷华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是震惊之色。
屈纯继续道:“不仅如此,容国王后待选太子妃的妹妹萧玥,也在宫变里丧命了……”
听见有可能成为自己夫人的萧玥丧命的消息,摇光的神色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未几,似是想起什么,他的眉头突然展开,唇边亦是浮现出淡淡的笑,只是那笑容薄得就像初春湖面的凝冰。
他看向荷华:“母后,若孤执意抗婚不娶,您是否会被父王责罚?”
荷华以沉默代替回答。
半晌,她缓缓开口:“殿下当知道,不仅是本宫会被责罚,您的太子之位……”
她顿了顿,“陛下,不会要一个公然忤逆自己的儿子。”
“朝臣,也不会要一个没有成家,无妻无子的储君。”
“既是如此,”他注视着荷华,语声平静,“父王不是一定要母后替儿臣选妃么,那就选萧玥吧,迎娶一个死人当太子妃,然后,以报仇的名义,攻打容国。”
“想来以父王的性格和图谋,定能如愿以偿。”
听见摇光的话,荷华的内心像是被一股洪流般的悲伤荡漾着,让她无法寻得一处安宁,各种各样复杂情愫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溺毙。
曾几何时,荷华总算抬起眼眸,看向摇光:
“殿下,您想要迎娶萧玥,究竟是为了本宫,还是为了您自己?太子妃之位关系重大,生,是您天然的盟友,百年之后,亦是要与您同穴而眠。”
她的话没有说完,然而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旦容国覆灭,萧氏对他而言便不再有多大意义。
哪怕是当初的宸王烨,身为普通公子时,亦是直接将正妻之位空置,以此为饵,得到来自妻族助力的最大化。
摇光这样做,无异于自断一臂。
“孤心意已决,母后无需多言。”他的声音冷静无比,一双琥珀般的眸子轻轻扫了她一眼,仿佛静止的湖面下蕴藏着漩涡般的情感。
“左右,孤真正想娶的人,并不愿意同孤在一起,不是么?”
荷华无言以对。
摇光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意思,但她已经明白。
他不愿舍弃太子之位,更不愿意真正与自己之外的女子结亲。
所以,他宁可迎娶一个素未谋面的死人为妻。
他的计策,既是为她,也是为他自己。
皇权霸业与个人情感,即便二者不能兼具,他,也偏要两全。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两全?
等荷华带着萧玥的画像简册,跟摇光一起去御书房寻找宸王烨的时候,宸王烨正在和丞相顾威等人对着沙盘商讨,宸国究竟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对待容国政变。
见王后与太子过来,讨论告一段落。
等顾威他们出去,荷华呈上萧玥的画像简册,向宸王烨告知摇光的选择。
果不其然,听说摇光想要迎娶已经去世的萧玥时,宸王烨一声怒喝,连同萧玥的画像都被丢出去十米远。
“荒谬!”
摇光却不疾不徐捡起画像,道:“萧玥为容王后之妹,数年之前,儿臣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儿臣以为她温婉贤淑,姿容静好,又有美名在外,堪当太子妃人选。”
“更何况,若是儿臣倾慕她多年,选定她做太子妃之际,她却遭奸人所害,父王就更有了征讨容国的理由。所谓师出有名,与子同仇。”
宸王烨脸色稍缓,似乎在思考摇光提议的可行性。
见宸王烨态度松动,摇光拱手,干脆利落地单膝下跪:“这次出兵,儿臣愿为身前卒,为我宸国开疆拓土,一扫父王心头之患。”
半晌,宸王烨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容军?”
摇光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在容国的几个关口要隘点了点,道:
“容国作为小国,方圆不过两百里,但它之所以能在宸国、黎国、耜国的中间,屹立多年而安然无恙,无非是倚仗山川围绕,戚谷之险。若率军入谷,前有强敌,后有险难,一旦容军绝我粮道,利用地形走势来围攻我军,击鼓呐喊,则莫之奈何。”
宸王烨手指扣着桌面,摇光所说的,正是他多年以来,一直迟迟未对容国动手的主要原因——并非顾及容太后与容姬的旧情,而是觉得大张旗鼓地征服一个弹丸之地,不够划算。
面对自己刚刚分析的情势,摇光话锋一转:
“然而,围地之宜,必先堵住缺口,向军队表明已无路可退,令他们以军为家,万人同心,三军齐力。而后并炊数日,避免烟火外露,故意做出混乱、兵力寡弱的假象。容军看到我军这种情形,必定会掉以轻心。这时就告励我军士卒,令其奋怒,再部署好精兵设下埋伏,利用左右两侧的险要地形,击鼓对容军发起进攻。”
听到他的回答,宸王烨露出一点满意之情——边境历练的半年里,摇光确实对领兵作战,了解得更加深入。
即便如此,他的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是冷声问他:
“若遇容军阻挡,当如何?”
摇光回答:“疾击务突,前斗后拓,左右两侧相互配合,形成掎角之势,以突围容军。”
宸王烨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
“如果容军处在我方包围之中,却隐藏意图、谋划深远,示我以利,萦我以旗,其军阵看似纷乱,却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奈何?”
摇光沉吟片刻,道:“千人操旌,分塞要道,轻兵进挑,陈而勿搏,交而勿去,此败谋之法。”
宸王烨终于颔首:“那就依你所言,令你领兵三万,伐容。”
荷华默然伫立在一旁,听着父子俩的这段对话,依稀之间,似乎明白了为何当年兆军会大败于宸——宸国自上而下,即便身份尊贵者如宸王和太子,亦是对战场形势和领兵之法,了如指掌。
但当年的兆朝,就截然不同。
她的王兄,那时的共太子姬旸,生平最大的喜好,无非就是烹茶煮酒,赏花吟诗,一派风雅之象。
共太子都如此,剩下的文武百官,还能好到哪去?
如此一来,即便她父王倾举国之力,又怎么可能打得过宸国?
荷华心里深深叹口气,不过仍要扬起唇角,柔声道:
“那妾在此,先提前祝殿下马到功成。”
摇光微微颔首,然而凝视她的眼神里,依稀多了一缕温情。
次日的朝会上,宸王烨向朝臣宣布了这个决定。
听闻太子将要出征,诸位大臣乱作一团,这个说太子贵重,危邦不入,那个说陛下子嗣不丰,储君之位不能有什么闪失,还有的表示,区区容国而已,随便派个将军去就好,没必要太子亲自领兵。
吵吵嚷嚷半天,总之意见就一个,不应该由摇光领兵出征。
最后宸王烨大手一挥,表示若有需,儿郎可再育,伐容机会却不常有。眼下王后肚子里不是还揣着一个吗?
宸王烨的话传回凤梧殿的时候,荷华心想:
你倒是真不把摇光当人。
可你也没把我肚子里的当人。
再者说来,孩子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呢。
面对宸王烨的斩钉截铁,摇光谦逊而恭敬,表示父王所言极是,父王十岁出征二十岁灭夏,自己一定要向父王学习云云。
在治粟内史姜堰还想为自家闺女抢救一下,认为虽然太子正妃是个死人,但侧妃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结果摇光一脸正气凛然地回应:
“容国未灭,何以家为?”
于是这件事就在他和宸王烨的一唱一和里,愉快地拍板决定了。
与容国萧氏的庚帖交换得也很迅速,萧老族长做梦也没想到,因为政变,自己家族死了个王后和嫡幼女,正惴惴不安如临大敌的时候,突然天掉馅饼,“啪叽”一声,自己就成宸国的姻亲了。
等容国并入宸国疆土,那他就是太子的岳丈,来日便是宸国的国丈。
想象着这光辉灿烂的未来,当下萧老族长便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恨不得摇光立马生出双翅,带着三万大军飞到容国的王都甘丹城,顺便再见一见他新打扮好的十几个女儿。
一个女儿死了不要紧,太子殿下总能再看上另一个!
以时下的媵妾制度,姐殁妹及,合理得很!
出征的时间和地点既已定好,剩下的,就是粮草军需等准备工作。
荷华身为王后,纵使怀有身孕,还是义不容辞地做了个表率,带领六宫妃嫔和侍女,亲自为出征的士兵缝制披风——幸好眼下仍是初春,若是隆冬,那就是制作棉衣,棉衣可比披风麻烦多了。
暮色自天际漫涌,将整座紫宸宫温柔包裹。
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昏黄的日光里渐次模糊,宫人们陆续点亮灯火,暖黄的光晕沿着缦回的廊腰蔓延,宛如流淌的星河。
荷华静坐在窗前,手中银线穿梭。
她做的是给摇光的披风,披风的右下角绣了一丛小小的凤尾竹与小篆书写的“摇光”二字。
正当荷华咬断最后一根银线,垂落的鲛绡帷幕后,忽然站了一人。
“阿姊。”他低声唤她。
荷华微微一怔——时鸣醒了?
念薇以金钩挽起帷幕,令时鸣进来。
少年脸色带着久睡后的苍白,黑曜石般的眼眸,有些空茫。
他缓声道:“我听说太子殿下要领兵讨容的消息。”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荷华蹙眉,“你安心呆在凤梧殿休养便是。”
时鸣却摇头,道:“不,和我有关。”
他喃喃:“阿姊,这段日子,我总梦到幽京沦陷的那天,铺天盖地的大火,火里百姓哭嚎,到处都是逃跑的宫人和妃嫔,那是地狱般的景象……”
“还有兆军的残部,被云起将军处决的情景,我眼睁睁看着王叔他们人头落地,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着时鸣的讲述,荷华垂眸,银针扎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
停顿片刻后,时鸣一字一句艰难地说:“如今宸王烨苏醒,我在宫中,恐怕会给阿姐带来麻烦,不如就让我和太子一起去讨伐容国。”
荷华沉默一会,开口:“你此番前去,极有可能再对上玄止。”
时鸣点头:“时鸣知晓。但,时鸣与他之间,也该有个了结。”
“若是能灭了容国,挣个功名回来,日后阿姊在宸王面前,总能能有个依靠。”他静静说着,“若是时鸣身死沙场,便是时鸣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他低声重复着,“我不怪天。”
明白时鸣心结难解,许久许久,荷华低低叹了一声:
“那你便去吧。阿姊为你,也缝制一件衣裳。”
“多谢阿姊。”他撩衣下拜,恭恭敬敬向她叩首:
“阿姊,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