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再自称“本宫”,而是用的“我”。
她是以姬氏荷华的身份,在认真说着自己今后的道。
云芷注视荷华的眼神微微变幻着,似是无法理解,又有些震动。
……别的路?身为女子,除却嫁人以外,她们……还能有什么路?
云芷不知道。
但看着眼前一身朱服的王后,一直以来,笼罩在她心里的重重雾气,好似被人吹散一些。可雾气之后,依然是一片迷惘。
不能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她的话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当务之急,她是要嫁给玄止,当上正夫人!
云芷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思绪恢复清醒,从地上起身后,她微微屈膝,右手轻轻搭在左手上,放在身前,身子向下微蹲,同时轻声说:“臣女告退,愿王后殿下福泽深厚,青春永驻。”
退下时,云芷同样先往后退一步,目光不离荷华,以细碎的步伐缓缓后退,待退出合适距离,侧身转身,莲步轻移,悄然上轿。
整个过程,竟是挑不出丝毫错处。
荷华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深意。
——生长于陋室深巷,然而不过短短数月功夫,云芷便已经所有的宫廷礼节学得有模有样,足以见得她为了改变身份,下了多大力气。
樊家这对兄妹,越来越令她感兴趣了。
阿姊,你当年留下的筹谋里,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荷华抬头看天,苍穹之上,湛蓝天幕恰似深邃无垠的鸦鹘石,静谧而幽远,一如当年长乐殿里,那双熟悉的眼眸。
回到凤梧殿,念薇赶忙迎上来,“小君,您怎么午睡的时候出去也不通知我们。”
荷华摇头:“没什么大事,去瑶华池旁走走罢了。”
念薇咬了咬唇,是欲言又止的模样。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没有旁人后,犹豫再三,她还是低声道:
“对了小君,奴婢推算日子,这个月您的月事……”
被念薇一提醒,荷华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月事似乎已经推迟了小半个月,胸部也总有些胀痛感。
难道……
她的眉头轻拢,出现一道浅浅的褶皱。不过她的月事向来不准,更何况,眼下比起孩子,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念薇觑眼瞧着荷华的神色,小心翼翼掩好了寝宫的门。
四下无人后,荷华问她:“容国那边情况如何?年关将至,使臣定会来此朝贡。”
“听说使臣已经在路上了,应该不日就会抵达天耀城。”
荷华思忖片刻,开口:“既然我们无法阻止玄止的婚事,那便安排在年初吧,正好赶上容国使臣来访,不枉费容姬她们的一番苦心。”
“小君您是已经有了主意吗?”
荷华颔首:“私库的下落已经知晓,沈冉和时鸣会带人前去查封。一旦找到私库,后面局势如何……”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眼里流转过一道冷光。
停顿片刻,她又问念薇:“这段时日容姬给陛下送药,情况如何?”
“清凉殿每日都有人监督着,纵有怨言,容姬夫人也不敢耽搁。”
荷华扬了扬唇,“那好,传本宫的话下去,接下来的时间,容姬便不必再给陛下送药了。本宫会亲自去昭阳殿为陛下侍疾。”
想了想,她又嘱咐念薇:“从民间为本宫寻一个年老的大夫进宫,要擅长妇科的。记住,此事万不可声张出去。”
本是三分眉目的事,听荷华一说,瞬间变成了七分,念薇喜出望外,眼角眉梢都透着洋洋的喜色,“小君,当真……”
荷华微笑,立起一根手指放于唇前,“嘘。”
“奴婢这就派人去办。”福了福身后,念薇匆匆离开。
凝视着侍女远去的背影,荷华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重新恢复了寂静。犹如看不到底的深潭,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着无数暗流。
接下来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鹿死谁手,还未可而知。
清凉殿。
时维暮景,黄昏的余晖倾洒在清凉殿的碧色琉璃瓦上,熠熠生光。檐下风铃串串悬垂,微风拂过,泠泠作响,清越的声音悠然传于四周。
殿内香雾缭绕,日光透过雕花窗,光影斑驳,地面宛如碎金铺就,有浅蓝的裙摆迤逦而过,缓步行至窗边。
“夫人,该传膳了。”侍女蝉衣于身后恭敬提醒。
“止儿为何今日没来请安?”她黛眉轻蹙。
“婚事将近,二公子那边应该也有很多事要忙。”蝉衣回答。
“婚事……是啊,我儿要成亲了。”容姬将目光自窗外收回,缓步移至软塌边坐下,默默把玩着塌旁放着的一只青玉如意,“这只如意还是他刚出生时,大王赐给本宫的。那时本宫嫌弃玄止一名不如摇光好听,毕竟摇光为北斗杓第七星,是和气祥瑞的象征。大王却说,玄止,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唯君可止,于是本宫笑逐颜开。想不到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如今都要娶妻生子了……”
“等公子正式娶妻,便能将云家的军权收入囊中,夫人夙愿得偿,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蝉衣劝慰道。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本宫总觉得心里不安。”容姬幽幽叹了口气,想起什么,她又问,“昭阳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送往昭阳殿那边的药,是本宫每日亲自煎制,按理来说,陛下身体该好转才是。”
“夫人,那个……”蝉衣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别支支吾吾的。”容姬有些不耐烦。
蝉衣斟酌措辞,谨慎开口:“今日奴婢去昭阳殿送药的时候,听闻王后那边传来口谕,说今后夫人不必再送药了,她会亲自去昭阳殿为大王侍疾。”
“什么?她怎么会突然想起侍疾这种事?”容姬迅速生出警惕之心,各种可能性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后,她的双眸锐利地眯起来,“难道……陛下要醒了?我日日为陛下送药,为何却无一人提醒我?!”
“奴婢不知。”蝉衣摇头。
“蠢货,让你打听点事都打听不出。”容姬瞪了她一眼,“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昭阳殿拜见王上。”
蝉衣却劝道:“夫人,如今昭阳殿里尽是大公子与王后的人。奴婢去昭阳殿时,便被拦在了殿外,您现在去,恐怕结果也是一样的。”
听了蝉衣的话,容姬沉吟片刻,总算有了主意。她开口:“将帷帽拿来,准备好厚礼,派人告诉太后,本宫子时要拜谒她老人家。”
想了想,道:“顺便通知二公子,明日午时,务必来清凉殿给本宫请安。还有,记得联络宗正、太常卿、郎中令、太仆他们,尤其是宗正甘锐,告诉他,陛下恐怕有异,涉及社稷传承之事,决不可马虎。”
“夫人,您打算……”
面对蝉衣的疑问,容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青木树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蝉衣摇头。
容姬啐了一口:“殷苛那个奸诈阴险的东西,要不是私库的钥匙在他手里,本宫真该让他死在诏狱里。”
骂完,她又道:“传信给他,只要他在婚礼举行之际支持二公子,本宫保证,来日他还会是宸国的少府。”
蝉衣点头:“奴婢都记住了。”
“那就赶快去办。”容姬催促道。
蝉衣躬身告退。
离开的时候,天幕已由浅蓝转为深蓝,浓如洇染的墨汁。宫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模糊,宫灯一盏接连一盏被点亮,暖黄色的光芒透过薄纱灯罩,在长廊间摇曳闪烁,恰似无数双黑暗里窥视的眼睛。
蝉衣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那轮昏黄的月亮。
有寒风吹拂而过,吹散萦绕月上的阴云,她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宸国,恐怕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