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渐长,晨醒时分天仍未亮。
寒冷侵袭太阳穴,程扬知抬手用指腹轻轻按揉,被金钗眼尖发现。
“姐姐可是头疼不适?”她放下手里物什,用温水洗净双手,“姐姐若是不介意……”
程扬知本就不在意这些礼数,干脆靠着金钗,任由她帮自己按摩。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她忽然开口,惊得金钗下意识行跪礼。
“金钗不敢当!这些皆是我与玉簪分内之事。”
碍于君夫人在府中安插的眼线,这段时间程扬知做事缩手缩脚,许多事情多为她俩代劳。
“何来分内分外?”程扬知素来不喜两个丫头把自己置于下人之位,“你们既唤我一声姐姐,那便是我的妹妹,莫要见外。”
日前她带着金钗和玉簪一起做生意,还想着这俩丫头挣了钱,能用来采买些自己平时喜爱却又舍不得买的物什。
可谁知铺子被迫转让,生意没落,程扬知心里不是滋味的同时,亦觉愧对她们。
金钗回到耳房炕沿,将褪色的“无名糖水铺”账册摊在膝头。
油灯将铜钱影子投在夹页里的分红契上。
“三百。”她咬着麻绳串铜钱,指尖冻得发青。
玉簪在一旁从樟木箱底翻出荷包,倒出数十颗碎银撞在青瓷盘上,“我攒的月钱都在这里了。”
她俩悄悄谋划,打算用赚来的钱给程扬知买礼物。
虽说程扬知侧少夫人的名分仍在,但宫里似乎有君夫人的口谕在,每每送来的冬令补给皆无侧室之份。
再加上宫里派给永宁郡主宋清姝的下人仗势欺人,金钗和玉簪压根抢不过。
程扬知屋里的红罗炭一减再减,再这么下去,怕是难挺过这个寒冬。
“姐姐不许我去跟少主告状,说是怕少主难做,可……”玉簪冷得直发抖。
“我打算拿这些钱去给姐姐买些保暖物什,剩下的再给姐姐挑件礼物。”金钗放下捆好的铜钱。
玉簪把荷包递给她:“你打算送什么?”
“唔,还未想好。”金钗接过荷包。
“咱们也不知东西好赖,若是遭人骗,送了姐姐廉价物什该如何是好?”玉簪忧虑道。
“要不……”金钗眼珠子一转,“咱去寻熊英姐姐帮帮忙?”
自打熊英被程扬知救回后,胡硕便把她安置在少主府下人房内。为了不惹生事端,还给她取了个代称叫银钏。
只不过而后凌延川被抓入狱,程扬知担心府里有人被买通,才与熊英避嫌多日。
金钗和玉簪正是受命于她,经常前去照顾身受多伤的熊英。
“熊英姐姐近来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前去知会胡总管一声。”玉簪提起裤脚,作势起身。
不料程扬知的咳嗽声从回廊传来,金钗慌忙将银钱扫进炕桌暗屉。
“金钗,玉簪。”程扬知在外唤。
“姐姐。”她们一前一后出了耳房。
程扬知看出俩丫头心事重重,倒也没过问:“想来下人房定是寒冷,辛苦你们把这些红罗炭送去给熊英。”
“姐姐,这……”玉簪本想说这不合适,可话到了嘴边又及时咽下。
金钗自然是心疼主子:“姐姐,你房里的红罗炭亦不剩许多,若是拿去给熊英姐姐,怕是……”
“不打紧。”程扬知把竹编笼塞到她们手里,“只管拿去。”
她拢了拢身上的袄子,寒风早已侵入骨髓。
*
距离肖慕荷女儿的满月宴还有十日。
昨日听闻探马飞报,上游冰棱扩至百里,河面裂帛之声震得沿岸村落犬马惊惶。
乌勒王率八百牧军死守三道闸口,麻绳捆扎的粟米袋已垒成三丈土龙,仍抵不住冰甲下暗涌的凶险。
河防营连夜启了分凌渠,按旧制引冰棱入乌兰布和草场。
帝君朱批束水归槽,工部调三千民夫重修遥堤。
“我与翁老言说此时,本想提议用弹药炸开冰河,引流化冻,但……”凌延川将程扬知带到他房里,握着她指尖被冻得发紫的手。
“但如此行事恐有不妥,那河面冰层极厚不说,贸然炸冰,怕是会导致泄洪。”程扬知接着他的话说。
凌延川轻轻摩挲她的手,半天不见回暖,“你的手怎如此寒凉?莫不是房里没了供暖的物什?”
“怎会?我天生手足冰凉罢了。”她不着痕迹抽回手,眼神躲闪。
凌延川并非不知晓宫里有意克扣冬令补给,他每日都让胡硕偷偷往程扬知屋里送炭火。
“我有个猜想,”程扬知话锋一转,“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他干脆将人抱到腿上,用怀抱渡暖。
“帝君是不是并未下令让黄河前线将士听命于乌勒王?”程扬知被搂住后也懒得动弹,干脆把凌延川当成人肉靠垫。
“嗯,”他点点头,“如有任何异动,前线将士须传信回京,待帝君发令。”
程扬知扯了扯嘴角,如此效率,怕是等人家乌勒王解决了冰汛难题,这朝廷派去的人手充其量还在虚张声势。
“群狼最忌无首,这道理帝君不会不知。”她瞥了一眼门外,微微透光的雕花木门隐约显着一个黑影。
“谁在外面!”凌延川厉声呵道。
略重的脚步声隐入积雪里,胡硕的声音传了进来:“何人胆大妄为夜窥少主屋?!”
凌延川扶着程扬知的腰,将她轻轻放至一旁榻上,起身走出去,正见到胡硕独自一人站在雪里。
“少主,”胡硕回身行礼,“老奴已派人前去查看,叨扰您与侧少夫人夜话,实在罪过。”
“是永宁郡主房里的人吧?”他望向西厢方向,隔着窗棂仍见烛火明亮。
胡硕并未答话,只含糊不清言说:“君夫人几乎每日都派人来接永宁郡主前往宫里,老奴听闻,是催促她尽快为您诞下子嗣。”
“……”凌延川深吐一气,“行了,你在此处守着,我有要事同夫人商议,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见他一脸阴郁回到房内,程扬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无事。”他摇摇头,接过方才话柄,“恐怕帝君是故意为之。”
这亦是她的猜测。
若真是为民着想,解决冰汛灾害,如此表面功夫有何用处?
“我总觉得乌勒王让梁亲王传信问候你,是想暗示些什么。”程扬知蹙眉道。
凌延川捏住她的手,终是在她掌心里感受到一些温度,心情也缓和不少:“其实柱州向来与京州关系紧张,撇开你曾说过的那些因素不谈,柱州牧民与京州百姓本就为异族。”
“难不成……”程扬知心里有了更可怕的猜测。
“夫人有何猜测不妨直言。”凌延川收紧握着她的手,“这里只有你我,不必担心落人话柄。”
“你想啊,如若你是帝君,统领九州皇城,而有一州城势力雄厚,且无姻亲关系为你牵制,你是否会因此恐慌和忌惮?”
窗外北风忽起,似是闻了程扬知所言,而骤然呼啸以示警告。
“不仅会因此恐慌、忌惮,甚至会……”她咽下的话像屋里飘晃的烛火,被从窗缝袭入的寒风扑灭。
屋内瞬间漆黑。
“灭口。”
凌延川在黑暗中沉声道。
黄河冰汛,上游农作物受冻害而减产甚至绝收,则极有可能造成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争夺粮食的危急局面。
若是帝君早已打好算盘,柱州人会掠夺下游地区百姓粮仓,便可以此大做文章。
而前线无领将正好佐证了程扬知他们的猜想。
待到事发,将士们如无头苍蝇般等待朝廷一纸令信,不先行阻止惨剧发生,那么弹劾乌勒王的折子怕是能把人压死。
“你说,朝廷是否本就该救济冰凌洪水灾害而饱受饥寒的百姓?”程扬知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每个时代都一样。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人命皆如蝼蚁。
无论是现代当官的,还是古代称帝的,都不把老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得想个法子,去一趟柱州。”凌延川沉思半晌,开口道。
程扬知哼笑一声:“什么法子?你如今已不在都水清吏司,以何身份前去?”
“回乡。”
*
马蹄踏霜色,惊起寒鸦数只。
“想不到,帝君当真允了。”程扬知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厢壁嵌着毛皮,隔绝了凛冽的寒风。
不仅允了,甚至准他带着这个侧少夫人一同前去。
“我命人送信给舅父,托他密信帝君,言说自己许久不见外甥,且柱州恰逢团圆节日,望帝君准允我前去探亲。”凌延川身披厚氅,将程扬知揽到自己怀中。
“至于夫人你……”他故意拖长尾音,“我借口三侄女满月宴我府上至少须一人出席,而祖制不允侧室前往,则留永宁郡主于府中。”
谁成想这日前让人寒心的规矩,如今倒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那怎么就能带上我了?”程扬知往他怀里钻,紧靠热源。
“我舅父想见见他外甥媳妇,不行?”凌延川低头轻啄她微微泛红的鼻尖。
雪粒裹挟着冰碴子狠狠刮过马匹,路途遥远艰险,此去定是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