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中暗红色的葡萄酒还剩一半,清亮的酒浆映出宫殿上方张牙舞爪枯木似的嶙峋宫灯,悠悠火光从内向外透出,将倚靠在软榻上的人照亮。
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酸涩的味道一路漫延到胃,折清摆弄着手中杯盏,似乎在等什么人。
“尊上。”
一道黑影闪至身前,折清头也没抬,依旧盯着手里的酒杯,好似在努力看清杯身上的纹路。
“有什么发现?”
“回尊上的话,经属下查实,刺杀神女之事确实不是熏池殿下所为。”
“那是谁做的?”
“是…是玄扈子。”
手下动作一顿,“你的意思是熏溢?”折清接着又开始端详他的杯盏。
“应该是。熏溢一向不服尊上,虽被关在狱中,但仍随时随地都在想如何将尊上也拉入那无边地狱。他深知尊上忌讳,吩咐玄扈子做事也有迹可循。”
不置可否,江南斩分析的有理,可折清还是觉得奇怪。在青耕沉睡的时间里,熏溢明明有更多机会可以杀她,可都没有,偏偏在她醒来后出手。
殿中安静,风吹穿堂的声音呜呜响,折清想了许久仍不得其解,“罢了,此事你仍继续盯着,玄扈子那边加派人手,这种事我不希望发生第二遍。”
“是。”
“天界如何了?”
“天界太子将我族潜伏之人尽数销毁,还剩下几个魔力低微,尚且没有意识的。”
“还有呢?”
“还有?”沉默片刻,江南斩才说,“此次我族闯入天界坏了规则,受到六界谴责,听说太子江疑目前正费心费力的拉拢其余各界朝我族施压。还有上次随尊上攻入天界的将士们得了药物,如今恢复尚可。”
“好,本尊知道了,”折清摇了摇手中杯盏,心中主意已定,“若无他事,你先去休息吧。”
“是。”
“还有何事?”见江南斩没有要走的意思,折清瞥了他一眼,复又去看那杯盏。
“事情虽说还未查清,但总归与熏池殿下无关,还请尊上网开一面,将殿下从炼狱里放出来。”
“准了。”
“多谢尊上。”
有凉风从半合的窗户里吹进来,春日烂漫,连带着魔界也有了鲜艳色彩。最中央的菩提迎风招摇,绿油油的树叶给这枯燥的地方添了亮色。折清从里往外看,好像只是看着就能将心中的蒙昧一扫而空。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有如被风托举的轻盈,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东西也随着一摇一晃的树叶散荡于四末。
其实他并不在意是魔界的谁伤了青耕,魔界的任何人都可以是那把刀剑上的砒霜。他在意的是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了青耕,熏池的下狱是警示,也是他在魔界竖的一面禁旗。
炼狱阴森,在一众魔兵护卫下,江南斩率先踏入九幽池底。浓稠至极的池水化不开,江南斩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重重挤压下,护身屏障上出现累累瘢痕。
“殿下,”江南斩单膝下跪,抱拳于身前,“属下迎您出去。”
一人宽的软榻上,熏池侧身躺着,及腰的长发铺散。她一动不动,也不知睡熟没有,江南斩一连喊了两声也没人应。
“殿下?”
“嗯?”窸窸窣窣的一阵响,熏池懒懒的伸个懒腰,从榻上坐起,背对着他们不慌不慢地将睡乱的外衫系好。“怎么是你来?”
这间牢房再简单不过,一眼望到头,一张缺了腿的矮桌以及她刚刚躺的长短木板拼接成的小榻。地上铺着泛黄的稻草,熏池赤脚踩在上面,面不改色,甚至少见的看到她刚醒后微微泛红的脸颊。
“殿下,属下禀明尊上后,尊上便立即吩咐属下来迎殿下。殿下也是知道的,尊上事忙,事事亲为…亲自来迎殿下怕是有点难。”江南斩顶着熏池的目光,从容不迫的回道。
“你倒是会说话。”熏池一挥手,牢房的门朝外打开,她踏出门,江南斩顿时感觉周身的压力小了不少。
“结果是什么?”
白脂般的玉足停在自己面前,江南斩不敢乱看,将身体伏的更低,谦卑回道:“是玄扈子。”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从头顶传来,不难听出其中的尖锐嘲讽,“江南斩,你可真有欺上瞒下的好本事;你明知道这事是本殿吩咐的,为何要替本殿欺瞒?”
阴风阵阵吹来,江南斩莫名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天性忠诚,对魔族上下更是毫无私心,一心一意希望看到魔族越来越好。所以在面对熏池的质问时,也有底气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自然是为了魔族的团结。”
“如今熏溢殿下被囚,尊上一人独大,魔族众人看似以尊上为尊,可少不了有念旧的人暗地里偷偷支持熏溢殿下。魔族只是看上去凝结,其实表象下的大厦岌岌可危。我看的出很多支持尊上的魔族都是看在熏池殿下的面上,殿下身份尊贵、有勇有谋,老魔尊还在世时就受到魔族上下一片赞赏,也正是有熏池殿下的勉力维系,才拉拢了魔族关系。是以,属下觉不会让殿下有丝毫受损。”
“你倒是说的大义凛然”,熏池低头虚虚扫过他匍匐在地越发僵硬的后背,“罢了,就凭你这般耿直心肠,生在魔族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次算你有功,本殿还有事要办,你就不用跟着了。”
往前走去,腰间锁灵鞭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响,在幽静的炼狱被放大。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缕黑烟,悄悄缠上熏池的腰际。
锁灵鞭响的更厉害了,熏池眼神一凛,素手往腰间一抚,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玄扈子踉跄着现出身形。
还是那套黑色烂袍,露在外面的白骨森然可怖。
“啧啧啧,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竟也落得如此下场。”他悄无声息的在熏池身旁落定,看她因被关而略显狼狈的打扮,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嘲弄。
“有话直说。”熏池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尊上真是的,有这样的美人在身旁竟不懂怜香惜玉,若换做是我,我定会好好疼爱殿下,绝不让殿下受一点委屈。”
锁灵鞭破空而来,玄扈子突然消失在原地,又突然凭空出现在另一处。
“啧啧,殿下的气性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你若是只来说这些废话,在本殿下没改主意之前赶紧滚,否则,本殿下可不能保证做出什么事来。”
“别、别呀!”玄扈子语中带笑,“正巧在这炼狱,一墙之隔,小魔尊已经等殿下很久了,烦请殿下纡尊降贵随我去一趟。”
熏池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他:“本殿下跟他可不一样,只是本殿没想到他将你害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你竟还想着帮他?”
“果真是下贱!”
玄扈子不怒反笑,低沉粗哑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慌:“殿下说笑了,刚刚江南斩说的话我也听到了,我与他想的一样,只要是为魔界好,我玄扈子认谁为主都行。只是熏溢殿下有能力,我玄扈子不忍明珠蒙尘头一个到面前表忠心;若他真烂泥扶不上墙,那不还有殿下您呢嘛?”
熏池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径直绕过他往前走。
越往前走,池水越是浓稠。黑沉黏腻的泥水阻碍了熏池的速度,她未置一词,手中锁灵鞭挥向前方,那池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开沼泽。趁着沼泽被震开的短暂间隙,熏池身形一晃,转眼就在百米开外了。
玄扈子见熏池将他甩开,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从他身上升起的黑色烟雾竟比池底长年累月堆积的怨气还要凝练,遇上从他身上升腾起的黑色烟雾,连沼泽都唯恐避之不及全部纷纷散开,是以他往前的速度较之熏池还要快上几分。
再往前,身体突然出现一阵滞空感。九幽沼泽带来的厚重浑浊被清澈的水光洗刷,没人能想到沼泽深处竟如桃花源一般是个悠然纯粹之地。
熏池慢慢着地,细软沙子绵密的在脚下铺成开来,一走一个脚印。她回头看去,来路黯淡,深渊似的将人裹住,挣扎不得,好似只有前路光明。
她冷笑一声,不再犹豫,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没想到这黄沙遍野、微风拂面的海滩竟就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炼狱最底层。
玄扈子从后面追上来时,熏池早已不见踪影。团团沉凝的雾气在他身边徘徊,他往后看去,黑沉沉一片,是更黏稠、更忧怨的沼泽。
果然,没了熏溢殿下的令牌,他压根进不了这看似浪漫的海滩。他随手甩出几个术法,却都在遇到绵软黄沙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不敢贸然前行,只在交界处来回游荡。
熏池进去,自己的目的就已达到,不管他们兄妹二人谈的如何,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这里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当年老魔尊下旨,非丧心病狂、无恶不作之人不得关入炼狱。是以熏池走在黑晶石搭起的板桥上时,面对周围忽高忽低的咒怨声早已做到目不斜视。
有冷风吹来,吹起熏池的黑红色裙摆。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斜坡往下,浅白的细沙逐渐变得深红,像裙摆上的颜色滴落。两旁走过的牢房越发精致,她继续往下,直走到一间明显高大雄伟的牢房前才停住脚步。
炼狱里的水晶牢房是特质天山石做成的,站在外面可以一览无遗,若是身在其中则不能窥见外面一丝天光。据说这天山石通灵性,可根据设计者的要求变幻出不同的招式,日复一日的折磨关在水晶牢房里的恶徒。
可眼前这间水晶牢房与其他牢房明显不同,高高的尖顶上流光溢彩,整座房子像沐浴在阳光下,夺目的与幽深黏腻的沼泽完全不符。
透过明亮的天山石,熏池看见牢房中央摆着一方玉石桌案,案面上有新鲜的时令水果,手旁鹅颈石榴瓶中竟还有天界难得一见的相思花。桌案后,一架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抵墙靠着,纱帐轻垂,掩住了熏池张望的视线。桌案两边整齐的摆放着两面石柜,其上间或放有宝光珍珠珊瑚树等装饰品。
一眼看去,生活所需物品应有尽有。若非她亲眼所见,她根本不相信这里竟关押着熏溢。
水晶牢房门被一把鲜红的锁锁住,她拿起来端详片刻,口中默念几句,“哐当”一声,锁应声而解。
房内之人感知到有人来,抽空抬起头。
熏池看见了一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
眉间舒展,鼻梁挺括,薄唇微勾,可惜确是一副嘲讽模样。这里常年不见天日,在炼狱里待的太久,他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白,将脸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衬的触目惊心。
若是忽略掉他面上的疤痕以及那不可一世的张扬,定能引得外面的魔女们趋之若鹜,不过,到底还是可惜了。
熏溢正坐在桌案前写写画画,见有人进来,慢慢悠悠的用镇尺将最面上那张压住,他扬眉一笑,率先招呼熏池:“我的好妹妹,你终于来了。”
相比于熏溢,熏池可没那么多耐心,她环视一圈,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有什么话快说,本殿下可没那么多时间!”
熏溢轻笑两声,用镇尺将宣纸压平,不慌不忙的起身从左侧石柜上拿了茶盏替她斟茶。茶香四溢,醇良的涩味在房中弥漫:“怎么?这才多久未见,妹妹得了势,便连我这个哥哥也不认了?”
“试试?这可是我留着最好的茶了。”
茶盏中倒映出熏池冷峻的侧脸,她甚至连眼神也不愿多给熏溢,完全没有见到嫡亲哥哥的喜悦:“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逼你。”
“之前没来过不知道你过得是什么日子,心中尚且有些担忧,现在看见了,便连我心中对你的唯一一点愧疚也没了。熏溢,你若是安安分分待着,我还能将你看做我最亲的哥哥;若你仍贼心不死,就别怪我不念往昔兄妹之情。”
“哈哈哈”,几声怪异的笑在牢房内传开,关押在周围邻近的魔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整座炼狱都充斥着各种诡异的笑声。
“我的好妹妹,你可是还念着折清?”
“别傻了,折清那小子惦记菩玄神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若他心中有你必不会等到现在还对你视若无睹。他摆明了就是对菩玄守身如玉,你又何必将一颗芳心都放在他身上?天涯何处无芳草?及时行乐才是正解。”
折清当着众魔的面毫不留情的将她抡到地上时的心酸又涌上来,被踩到痛处的熏池咒骂一声,随即甩出一道法术狠狠打在熏溢身上。
后背撞到石柜上,一时间疼的熏溢面目扭曲。
她逼近熏溢,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死死抵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