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白云似乎也有了实质,云海中浪花翻腾,堆在飞剑下,像延绵不尽的海潮。青耕太久没出门了,看见什么都格外有兴致,她孩子气的趴在定唐上,伸手去够堆叠的云海。
缥缈的雾气从她指缝中溜走,只余下酥酥麻麻的清凉感。
江疑看她玩的不亦乐乎,不好扰了她的兴致,不过随时都在看顾她,免得她一时开心从剑上摔下去。
“殿下,碧落海是什么地方?”她早上听江疑说去碧落海看他们,是以便一直记着。
“碧落海?”她又念了一遍,记忆里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名字,现在一提,她倒是没印象了。
“那是什么地方?”
江疑虚虚扶着她的胳膊,目光落到远处天与地的交界处,含糊其辞:“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山峰与山峰之间隔得很近,两人侧身站在定唐上堪堪能过。继而,豁然开朗。碧绿色的海水静静卧在一方望不到边的峡谷中。两岸高耸俊俏的山峰从下往上呈合拢状,而它怀中抱的这汪海水,又轻又灵。
湛蓝的天空也因为这蔓延的碧色成了盈盈一汪泉水。
湖面无风,可星星点点的光团密布,从下往上顺着从山峰合抱处飞出。
天上地下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光团连接,像银河,可是又显得太单薄;像鹊桥,却少了几分热闹。
它独立其中,自有它的深沉与重量。
细细感受,还能闻见空气中一缕浅淡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青耕只觉胸腔里被这股淡淡的味道搅得又酸又胀。
江疑拥着她站在一崖突出的岩石边,明明眼前是惊心动魄的景色,可她却抑制不住心痛。梦里还同她言笑晏晏的师兄,梦醒过后说不清变成了什么。
江疑落后她半步,看见泪水从她下颌处滴落到岩石上,加深了那被海水激荡的痕迹。
“师兄…在哪里?”青耕该是料到了几分,可她不愿意相信,她要听江疑亲口说。
“碧落海是天界英灵的安生处,”江疑走到她身前,为她挡住吹过来的烈烈冷风,“在山峰那头连接着冥界,若是从那头出去,下一世便可投胎做人;若是留在这里,则化为海里的一尾鱼,日日与清风明月作伴。”
“你看”,江疑指着不知何时汇聚在他们脚下的一群群黑色小鱼,“它们就是这碧落海的神灵,别看它们这么小,就是因为有它们在,碧落海才能常年保持安宁。”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小鱼。”
“你的师兄冬青,或许就在它们中间。”
青耕早已泣不成声。
她想起来了,在读《翼尘记》时,她看到过有关碧落海的故事。
冥界阴气重,横插在生气与死气之间的碧落海是一道天堑。这汪池水原本有个恶名,充满了仇恨和怨气。天界战死的英烈要去往冥界转生,碧落海就是必经之路。这些英烈被池子里冲天的怨气羁绊,还未到冥界,就折在了碧落海。
他们不甘心,可前人总要为后人铺路,英烈们就算是以神魂状态也要同池子里的恶灵斗争。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来,前前后后的天界英雄们魂飞魄散,但碧落海也一日较一日澄澈。
经过千百年的努力,他们也有了选择。可以转生,亦可以守护。
围着岩石打转的小鱼跟着江疑和青耕往前游。
这山岩像是海岸线上直插入大海中心的利剑,在这条坦途的尽头矗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干净,上面除了留下些许风霜凌冽的痕迹外,竟再无别的。走的近了,还能看见石碑里流转着黑色光华,这些流动着的黑色纹路就像是在描绘一幅杂乱的图画,但又像是在指引找不到路的亡魂。
它孤单单的立在那儿,承受四时风雨,也接受四时风雨。
“这是引碑,没有人知道矗立在这儿多久了,也没人知道它的来路。可它既能镇压海底的怨灵,也能给新的灵魂指路。”
青耕走上前去,将手放在引碑上。温凉质厚,那种朴素的醇正几乎立时就从青耕的掌心传到她的周身。
她好像踏着千万英烈愤恨挣扎的荆棘走向清风拂面的光明。
一颗惶恐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卿卿,坚强一点。”江疑从身后掌住她不断颤抖的肩膀,“若冬青还在的话,定是不愿看你如此难过。”
“在带你来之前,我也很犹豫。我担心你身体不好,触景生情;又怕你心中惦念,夜无安宁。冬青毕竟是你的师兄,为你开神识、教你道理,他的事你有权知道。虽然担心你,但我还是选择带你来,我料想来看冬青,卿卿该是欢喜的。”
当然,对于之前的人和事青耕都抱了很大的期待。那可是她的师兄,虽然她还记的不十分真切,但在心里她早把冬青当做她的亲人。
在阳光斑斓的下午,叶与叶之间的触碰深刻。
青耕不相信,她不相信梦里逗她笑,同她说话的师兄突然就没了。可在看到深沉海水中游曳的小鱼、触及引碑带给她的共鸣时,她突然就相信了。
她的师兄—平日看上去那么不靠谱的一个人,是会做出硬生生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为后世铺路的事来。
天高海阔,树巅迎风起舞,海底肆意畅游,都是一种选择。不管冬青的选择是什么,青耕都会支持。毕竟,那是她的师兄啊。
“我知卿卿必然没有准备,便自作主张带了些吃食。”江疑从锦囊里拿出几个带有灵力的肉包子,“这些鱼平日也不是只靠吞食恶灵过活,池底的珊瑚、藻类同样是它们果腹的食物,吃多了难免恶心。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带上几个肉包子,给这些英烈们解解馋。”
她学着江疑的样子将肉包子掰成小块,然后扔向海里。一尾尾小鱼争相过来抢食,崖底碧色的海水被一浪又一浪的深沉墨色取代。
有小鱼从水中跃出,在清凌凌的水波下也发出清凌凌的光。
青耕止不住的落泪。
她想笑,想将自己好的一面留给他,可是眼中盈盈,泪水砸在山岩上,转瞬就风干了。
“师兄,我来看你了。”成群结队的小鱼闻着肉包子的香味,争抢着夺食。平静的水面因此而震荡,无数波纹散开又汇聚,像开在水中的花。
“你会不会怪我现在才来?师兄,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也不是有意来迟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肉包子,来给你赔罪。一路上我看过、也看到了,这里很好,和之前在树上时一样好。以前,你老嫌弃树上的日子枯燥无味,现在你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没有我这个笨家伙拖你的后腿。”
“师兄,你放心,我很好。现在有殿下照顾我,有梓琴陪着我。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梓琴是谁。梓琴是殿下留给我的小仙子,她可是从人界飞升上来的,顶厉害了。他们都很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师兄,我答应你,只要来看你,我都给你带肉包子,带好多好多肉包子。给你,给大家,让你们都饱餐一顿。”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带着呜咽声的,鲜活的声音顺着山风,在整个峡谷里温柔的像黄昏里一点点未尽的暖阳。
她笑中带泪,还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错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弥补,所以师兄,如果你还心疼我的话,就请你在你的世界里好好的。若是你再好心一点,那么我希望在午夜梦回时,能常常见到你。”
话音散落,海浪一道接着一道拍在山岩上,将轻柔的话带给英灵。没了肉包子,小鱼们渐次散了,又重新躲匿在海水下面。
海面恢复了平静,好像刚刚的狂欢没有出现过。
江疑知道自己又开始嫉妒了。
尽管青耕知道冬青已经故去,可就算他已经故去,青耕还是记得他,而且记得那么清楚,在夜里辗转时,还能唤出他的名字。
他默不作声的牵住青耕发凉的手,将她往怀里带:“这里终归离冥界太近,你身体弱,阴气入体容易导致病情反复。我知你心中念着师兄,咱们来日方长,等你身体好些再来看他可好?”
不用江疑提醒,青耕也知道这副身子不堪大用。不过在山边站了一会儿,她就感觉通身冰凉,还有股莫名的情绪搅的她心中惶惶。
只是初初听到冬青不幸的消息时,哀从中生,心中大恸,那感觉不明显。此刻被山风一吹,平静下来,反生出了胆怯来。
她点点头,几乎是全靠在江疑身上,被半抱着回了洛华宫。
从碧落海回来,青耕消沉了几日。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圈。生前事尚未忆起,死后也不能为师兄做什么,至多在冷冽的山头替他祈祷,为他祝福。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心头压抑的难挨。
江疑怜她心伤,没让人去打搅,手上的一应事务也顺势往后推,整日留在洛华宫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