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柳芙蕖如约而至,和她一起来到阁楼的,还有五六个被连启平当成免费劳动力的宣传部三等官员。
他们有的搬着桌子,有的扛着椅子,有的捧着纸笔,有的抱着一大卷白胚布,全都在低声抱怨着
“那个江衡不过是个祸国殃民的罪人,咱们的连启平同志凭什么对她那么上心?”
“可不是吗,我们还得给她送这送那的,可真是太晦气了!”
“你们不知道,咱们连启平同志可是把她给当成了……唉,懂的都懂。”
那几个“免费劳动力”很快就摆好了桌子和椅子,又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地堆在桌子上。
那张桌子不知是从哪个杂物间里拖来的残次品,四条腿中有一条腿短了一小截,总是摇摇晃晃的不太稳当,江衡拿了几张草纸,叠起来,塞在那条桌腿下面,才算是暂且解决了这个尴尬的问题.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上课了!”
江衡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耐心负责地指导着柳芙蕖画设计图,描纸样,裁布料,上机缝衣,态度相当温和,让柳芙蕖感到如沐春风。
“江同志,你和那些宣传单上讲的,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那些宣传单是怎么说我的啊?”实际上,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江衡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答案。
她知道,那些给连启平当笔杆子的舆论家们定然干不出什么好事。
“它们说……,说你专断蛮横,是个不知满足的野心家,作风奢靡,喜好发号施令,驱使他人为自己办事,还不顾民生疾苦,迫害了不计其数的无辜百姓··……”
“唉,这些东西,简直可以当成连启平的自我介绍了,“江衡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
“所以说,连启平才是那个迫害无辜百姓的罪人?”柳芙蕖再度震惊不已,她只知道连启平是有前科的坏人,却不知道她已经坏到了一个如此恶劣的地步,更不知道她会把自己犯下的罪行原封不动地裁赃给另一个本来白璧无瑕的人。
“是啊,整个陵山国的人民群众都被她给蒙骗了。”
“唉,这可真是……”柳芙蕖长叹一口气,复杂的思绪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着,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人们不知道真相,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我是知道真相的,可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也不要这么悲观,那些漏洞百出的谎言,它们横行的了一时,横行不世,总有一天,人民群众会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历史会证明一切的。”
江衡的眼瞳中闪烁着灼灼的光泽,她知道,自己的忠贞与坚毅终究会得到世人的承认,她也知道,自己大概率等不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闲下来的时候,江衡又会教柳芙蕖写诗作文。
柳芙蕖相当的勤奋好学,遇到不懂的字,不理解的词语就会不厌其烦地向江衡请教,在她极度渴求知识的眼神中,江衡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还没有走上歧路的连启平。
“这写诗啊,它最忌讳的就是堆砌词藻,无病呻吟,那样只会让自己的,作品显得又假又空,一点感染力都没有。
我们写诗的时候,一定要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当中挖掘情感,做到真情流露,这样的诗词才会引起人们的共鸣,让他们在读完之后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些一样。”
为了更好的引导柳芙蕖开展自己的创作,江衡拿出一些写的诗词给对方当范本,让她先从模仿开始一点点积累学习,再一步步走上原创的道路。
柳芙蕖虽然文学功底浅薄,却也能从江衡的诗作之中汲取营养,充实自身。
时间一久,她不仅能独立创作出一些简单的五言,七言绝句,甚至还能对诗词的风格进行一定的评判和赏析。
她能看得出来,江衡似乎不太喜欢那种婉约纤弱的风格,所创作的作品也大多是气势磅礴的。
只是,在那些充满力量感的词句背后,仿佛总隐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和悲凉,读起来有一种壮志难酬,繁华易逝之感。
“从自己的经历中挖掘情感,唉,江同志可真是经历了太多太多。
‘冷月千里,奈何独照我无眠’,没有经受过极致的孤独和失意,是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句的,‘峥嵘岁月既往,凭栏却问故友,来者可谏否?’从前的那段峥嵘岁月已经成为历史了,往者不可谏,来者也同样不可谏,唉,这可真是……”
两人之间愉快的共处时光,一直持续了算不上漫长的六个月.
在这六个月的时间里,柳芙蕖一直勤勤恳恳地在江衡这里学习缝纫技术和文化知识,江衡也多次借着柳芙蕖这位“传话员”向连启平传达自己的需求,让她替自己往阁楼里捎带各种各样的东西一—
诗集、古代通俗小说,历史人物传记,还有一套十本的《李昭旭格言集》,大多都是她曾经的藏书,只不过在“抓捕事件”之后被“收归国有”了。
“芙蕖,多看看这些书,会对你大有好处的。”
柳芙蕖对于一切承载着知识的物品都怀有着一种极致的,虔诚和崇敬的心情,将它们当作能够将自己救出牢笼的钥匙,总是孜孜不倦地汲取着其中
的“营养物质”,将自己的身心充实强大起来。
在众多的书籍中,柳芙蕖最喜欢的,就是那一套《李昭旭格言集》了.
“我昨天听连启平说,现在已经不允许再出版李昭旭的著作了。”
“唉,那是他们心虚了,害怕人民群众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们越不让我学,我就偏要多多的学习呢!”
连启平偶尔也会来到阁楼来拜访这两位——她自己认为的一—艺术品一样精妙美丽的所有物,和他们说些肉麻露骨的情话.
有时候,连启平还会给江衡带来一些报纸和“政治正确”的文学作品,美其名曰让她好好地了解外面的世界,不至于与社会彻底脱节。
江衡很讨厌那些报纸,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大多都印着叶泽霖和连启平的肖像,更因为它们对“新真理主义”政策实行的夸张失实描写.
“全国人民都能同时富裕起来,他们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温思广竟然弃政从商了,他娶了连启平的妹妹,还当上了什么‘首富’,唉,那个孩子终究也是被教坏了。”
至于那些文艺作品,它们更是让江衡哭笑不得
她只知道,在叶泽霖和连启平的授意之下,陵山国的文艺工作者们一定会围绕着那个新的“主旋律”大作文章,把连启平他们干的那一堆祸国殃民的恶心事全都栽赃到自己身上,搞法庭上那个“老三样”。
她没想到,现在的文艺工作者们竟然拥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想象力,他们可以在没有任何事实依据作为基础的情况之下进行充满着奇思妙想的胡编乱造,创作出来的东西,往往比那些古代的志怪小说还要诡异离奇.
其中一本叫作《江衡的炸裂情史》的传记作品几乎承担了江衡所有的愤怒,书如其名,这本书确实很炸裂。
“……‘江衡从小在恒荣城的教会当中长大,十三岁时和院中一名年轻修士私订终身缠绵数月后始乱终弃。’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咱们陵山国的念初教派在招收神职人员的时候只要女性,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修士’,男性神职人员都是永绪国那边对教义自由发展修改的产物,唉,这帮人也真是能胡说八道。”
“……‘江衡在十五岁时进入苍梧中学读书,苍梧中学风气混乱,正合江衡心意。
她在那里上了三年学,前后换过六七任男友,其中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风气整治运动施行的主谋张尚文。
在恋爱期间,江衡和张尚文之间只是产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矛盾,向来心胸狭隘的她却从此怀恨在心,联系上自己的一帮拥护者,捏造张尚文意图谋害蒋经纬总统的假证,害的对方被学校开除。’
芙蕖,你听听,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苍梧中学风气混乱是真的,但我从不和那□□际花同流合污,我和张尚文的关系确实很好,那也只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他后来确实也因为谋害,总统的事情被举报,被开除,甚至因此被抓进了警察局,但当时举报他的那两个人,明明是刘空山和连启平!”
“……‘江衡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李昭旭的欣赏和爱慕,一步登天进入了中央政府,成为了陵山国风光无限的第一夫人,却依然与张尚文旧情不断……‘
李昭旭同志能够欣赏我,认可我,完全是因为我的志向,理想和觉悟,让他把我当作一个值得信任和器重的好同志,到他们那里怎么又成了‘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了,实在是荒谬至极!”
“……‘江衡爱慕王存真俊逸的容貌,怂恿李昭旭同志将这个滥伤无辜的杀人犯留在中央政府工作,还特地编造出一堆大义凛然的理由,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唉,这更是毫无依据的一派胡言!”
“那群人也真是无聊,他们估计是从我身上再挖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才会在私生活这方面大做文章,搞这些没有营养,没有意义的花边新闻和桃色情史来博人眼球,这些下三滥的伎俩,我是不会害怕的。”
“张尚文集团”其他四名成员的个人传记,也是相当的夸张离谱,在那些“文艺工作者”们的笔下,张尚文成了刘空山那样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流氓,和文化/部很多女同志都存在不正当的关系;赵思贤私生活混乱,经常光顾歌厅,舞厅和各种伪装成正规营业机构的红灯区,存在多段婚外恋情,还经常家暴郑珂,不许她和自己离婚;王存真崇尚暴力,惟恐天下不乱,经常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煽动教育部内部部人员的矛盾,并且以此为乐,和江衡之间的关系也有几分暧昧不清;高宇峥作风奢靡,贪污成性,挪用大量公款买烟买酒,被抓之后,从他家里搜出来的名贵香烟有一千多条,名酒有几百余瓶,各种金银珠宝更是不计其数,都是大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唉,那帮人可真是太能胡编乱造了”江衡浏览着那些显然与现实严重不符的“文艺作品”,既感到气愤,又觉得好笑,“写的这么离谱,他们可是早晚要露馅的。”
江衡看书的时候,柳芙蕖也靠在她身边,聚精会神地阅读着,看着那些离谱夸张的内容,柳芙蕖也是恼恨不已。
“他们啊,简直都把自己的良心喂了狗,怕不是失心疯了!”
江衡很喜欢这个勤学好问又心性正直的孩子,和她在一起,江衡感到自己身上的病痛都仿佛减轻了许多,心情也没有那么郁闷了,
然而,这段美好的时光,它终究是短暂的。
到了1890年的9月,柳芙蕖再度被启平紧紧地“拴”在了自己身边,再也无法回到阁楼了
这场悲剧的源头,正是连启平最为器重的“宣传界超天才”花向阳,他知道了连启平把自己的“情人”送到楼上去陪江衡的事情,认为对方此举相当不妥。
“江衡那个人本就不太安分,柳芙蕖又天真的像一张白纸,我只担心,柳姑娘会被她给教坏了。”
连启平思考了片刻,认为花向阳这番话说的确实有理,再加上她近些天来明感受到柳芙蕖对自己冷淡了许多,她感到些许担忧,害怕自己不但拉拢不了江衡,还要再搭进去一个柳芙蕖。
她想着,柳芙蕖终究是自己的所有物,还是把她拴在身边更安全,至于那个江衡,智取不了,就只能强攻了。
就这样,江衡和柳芙蕖这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友被残忍地拆散了,柳芙蕖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和自己作为一个自然人应有的人格尊严,江衡也失去了一个可以消减孤寂的知己。
她们的生活,在经历了一瞬短暂的炽热之后,再度回到了清锅冷灶般平淡枯燥的从前。
在柳芙蕖离开之后,连启平来的比从前更频繁了。
她总是那样的伪善,那样的强势,那样的拥有着不可救药的占有欲,简直就是江衡在阁楼上最为厌恶和恐惧的噩梦。
一开始,她还只是旁敲侧击地说些情话,贴在江衡身边摆出一副令人恶心的亲昵模样,尚且能显得矜持收敛些。
后来,她就彻底凶相毕露了。
1890年10月2日,江衡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在那一天,连启平似乎多喝了点酒,照例来到楼上,坐在她的床边纠缠着她。
突然间,连启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一把把江衡推倒在床上,自己紧紧地按住对方的肩膀不许她动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