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前方的人闻听孟芜开口,起身的动作微顿。
冷香冲淡了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霎时拉回了孟芜的心神,他旋即改口道:“大公子……”
信烟才放出去,怎么傅雪溪这就到了?
“大公子怎么在这里?”
傅雪溪不语,拾起药瓶,白皙指尖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许血迹。
行凶者显然已经离去,傅雪溪没有回答孟芜的话,径直上前在他面前蹲下,拉开了他捂着侧颈的手。
伤口割得不算深,被孟芜死死捂了半天,血迹已有所凝结,似乎不会有生命危险。
傅雪溪握着孟芜的手腕,胸口幅度极小地起伏了下,似是松了口气。
顿了顿,才道:“孟公子勘破魔物隐秘,我想那魔物或许会对你出手……”
傅雪溪隐去寻找孟芜的过程,只道:“我在路边捡到了孟公子的照明鱼,信烟升起时,我在附近。”
孟芜恍然大悟。
原来那只照明鱼是被傅雪溪捡到了。
还真是巧了!
孟芜的伤口处还有鲜血往外涌,傅雪溪不再赘言,倾身靠近道:“我帮孟公子上药。”
独属于傅雪溪的冷清气息拂来,扑得孟芜脸上、颈间越发冰凉。
孟芜没说什么,听任摆布——他实在是有些累了,有个人帮忙也好。
只在傅雪溪朝他伸手时偏头往他的手背上碰了下,靠着与男主触碰带来的暖意缓解疼痛,权作麻药。
傅雪溪握着药瓶,手背被孟芜蹭过,上药的动作蓦地止住,扫过血迹混凝的狰狞伤口,颇为克制地轻轻呼了口气。
孟芜有些心虚地僵住。
……这就被发现了?
孟芜的成长经历中,很少主动向别人讨要什么。
通常是旁人看出他喜欢什么,千方百计把东西送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难得蹭一蹭别人的,便有种做了没品的事,被当众抓包的窘迫。
只得故作淡定地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殊不知他有心虚,有窘迫,独独没有死里逃生后的惊悸。
黑眸星亮,好像方才的生死危机不值一提。
——在三途岭中也是,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不知道“怕”字该怎么写。
这般精神,傅雪溪也不用逼迫自己说些并不擅长的安慰话语了。
况且那些话由他说出来,孟芜多半也要当是在虚与委蛇。
不如省去。
腥甜血气中,傅雪溪不合时宜地生出些指向不明的哂意——若在这里的是傅云澜,无论说什么,孟芜都会信;换做是他,怕是又要换来几句奚落。
而就算孟芜此刻真说些什么,他也无从反驳——因为人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伤到如此地步的。
如果他再来得晚些……
周遭气氛一沉再沉,傅雪溪有一会儿没说话,而后垂眸,继续往孟芜的伤口上倾洒药粉,低声问:“伤孟公子的是谁?”
行凶者为何在这节骨眼上伤人,为何伤的是孟芜,孟芜又是如何逃脱的……
傅雪溪聪明,其中关窍一想便通,对对方身份也有了七八分猜测,问来只是确认。
药粉浸在伤口里,孟芜的脖子凉麻一片,忍着痉挛答道:“是……那魔气丝线的主人。”
傅雪溪断言道:“大魔。”
寻常魔物,不可能在百废城如此横行无忌。
孟芜找不来合适的替罪羊,唯有照实说:“但不是大魔亲至,她只是派了傀儡来。”
总算有由头透露烦恼丝的情报,孟芜接着道:“那丝线若在人身上缠得久了,便会吞噬人的神智,使人为她所用。方才这条巷中出现了六具傀儡,想来城中还有更多。”
傅雪溪听着,体内灵气运转的速度越发沉缓,带得周围的空气都变重,沾染上了霜寒的杀伐气。
孟芜的血混着药粉在他的指肚上匀开,他浑似未觉,说了声:“好。”
孟芜:“?”
好什么?
傅雪溪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冰冷戾气于无声无息间累加。
除此之外,还有种别样的压抑伴生,这种压抑在他看到孟芜清瘦的肩膀和手腕时尤其明显——他只需稍微用力,就能把那脆弱的骨骼捏碎,将面前的人完全置于掌控之下。
事实上,只要他肯稍微突破框束着自己的规矩,傅云澜在他面前就没有任何机会。
到那时,百废城的城主之位、他欣赏的门客譬如孟芜,都会是他的。
但这样的念头才冒出来,就被傅雪溪生生压下。
——不是特意给他的东西,他也不屑去拿。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心甘情愿。
孟芜这般好用的净火修士也不能让他破例。
如此,虽然仍觉不称意,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征服欲与掌控欲却如俯首的凶兽,蛰伏下去了。
百废城修士在城中为魔所伤,究其根本,是他失职。
说的再多,不及将那藏于暗处的隐患清除。
心有决断,但傅雪溪未在言语上泄露锋芒,安抚道:“孟公子放心,你受的伤,我会替你在那只大魔身上讨回来。”
孟芜:“……?”
讨什么?和谁讨?
孟芜从傅雪溪周身越发冷厉的气场咂摸出些什么,心头一惊,赶忙道:“不必!”
这声“不必”在安静小巷中着实突兀。
傅雪溪被喝得滞了滞,不由得抬眼。
孟芜闷哼着捱过牵扯到伤口后的疼痛,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在傅雪溪的注视下说道:“我……呃,我的意思是,大公子可否将此事交给我?我自会为自己讨回公道。”
任由傅雪溪去查,查不到还好,要是查到赵颜身上……
傅雪溪想了想,说道:“好。孟公子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只是该由他解决的,一件都不会少。
“……”
孟芜欲言又止。
傅雪溪是行大于言的人——原著里曾有魔物不长眼伤了白狐状态下的女主,傅雪溪当时没说什么,等到女主睡下,便趁夜单枪匹马去挑了那魔物的老巢。
看书时孟芜少不了夸一句可靠,可现在搞事的是女主啊!
方才被女主截杀,孟芜都没觉得如此难办过。
赌约不能说——再激怒女主,女主万一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就万事皆休。
书中后续的剧情也无从透露。
如此一来,完全没有立场阻止傅雪溪追查下去。
衣袖被撩起,傅雪溪垂眸帮他手臂上的伤口上药。
伤处丝丝拉拉地痛,许是因为失血,孟芜的脑子转得格外地慢。
看着傅雪溪那副油盐不进的冷峭模样,抽着气往后一靠。
管不了了。
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
摆烂还是气话。
等到孟芜被傅雪溪送回停泉别院,他立刻拖着一身的伤绕着停泉别院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几圈,最后在一只停在树梢的乌鸦身上瞄见了一缕细细的烦恼丝。
丝线细得飘在空中几乎看不见,要不是他一寸一寸地找,也发现不得。
“……”
不得不说女主的烦恼丝太刁钻了。
简直就是为潜伏量身定做。
他被监视了许久都未曾察觉,原来是连玉嶂山上的飞禽走兽都被女主利用上了!
孟芜立在树下,对着那只乌鸦道:“阁下在城中伤人,已被察觉,一月之期未到前最好不要再靠近百废城。”
树上乌鸦黑豆似的眼睛盯了他半天,尖尖鸟喙啄了啄翅膀内侧,扑啦啦振翅,飞走了。
孟芜:“……”
傅雪溪想干什么他无从得知。
男女主谁出问题,对他而言都是不好。
但……
他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
百废城外。
赵颜于溪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濯足,轻易从万千缕沿烦恼丝传递来的声音中分辨出属于孟芜的那一道,意外地笑了一下。
明明才被她所伤,现在还反过来提醒她小心。
赵颜兴味十足,低声道:“……还真是个怪人。”
*
深夜,云中筑。
冬九惊道:“大公子三思!就快到城主夫人的生辰了!若大公子在这时……万一痛症提前发作怎么办?”
傅雪溪不语,只是仔细绑着腕上的束袖。
冬九见他不听,用手肘去撞秋七,“阿姐,你快劝劝大公子!大公子若在这时动用……此次痛症发作一定会更加厉害!到时……到时……”
秋七紧紧抿住唇。
她也想劝,但大公子分明是此意已决。
他们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绑好束袖,傅雪溪握起佩剑,吩咐道:“看好孟芜,我回来前,不要让不相干的人靠近停泉别院。”
傅雪溪推门而出。
冬九急得跟出去,到门口被秋七喝止。
“阿姐!”冬九急得眼睛都要红了。
秋七却道:“大公子做什么自有分寸,我们……做好大公子交代的事就够了。”
*
深夜,百废城外。
赵颜在树下荡着秋千,忽觉百废城的方向一重,大魔之间特有的吸引力令她感知到有强劲的同类在附近出没。
秋千的幅度越来越小,赵颜扶着两侧的藤条凝神分辨。
……难道是被困于陷阱里的两个家伙挣脱出来了?
可那股魔气与她认识的两个大魔并不相符。
莫非这世间除了他们“照夜三魔将”,还有其他大魔?
“……”
等等。
难道是……!?
赵颜腾地起身,因力道太大,直将藤条扯断。
只这眨眼的功夫,那股魔气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飞速而来的湛湛流光。
不多时,便有一道银白身影落于前方。
赵颜秀眉轻压,一时没有作声。
隔着重重魔气,傅雪溪敲冰戛玉似的声音传来:“在百废城中作乱的大魔,便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