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溪找孟芜很好找,反过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傅雪溪行踪不定,孟芜往云中筑、巡查监去找,皆没碰着人,索性回到停泉别院守株待兔。
三日后,孟芜远远看见秋七从云中筑下来,早早在别院外的松树下等候。
及至秋七行至近前,孟芜拱手道:“秋姑娘。”
傅雪溪不再理会孟芜,秋七对他却仍是礼遇,还礼道:“孟公子。”
百废城快成了烦恼丝培植基地,孟芜也没空周旋,开门见山道:“秋姑娘,我想见大公子。”
秋七诧异地挑眉:这位孟公子不是油盐不进,拒绝了大公子的招揽吗?怎么这会儿又想见大公子了?
由不得秋七不多想。
大公子近日革除沉疴推行新策,看着是意气风发。
秋七与冬九跟在大公子身边多年,冬九年纪小或许分辨不出,她却知道大公子最近心情是不好的。
这不是什么奇事,以前也是如此。
每逢城主夫人生辰,或与城主起过冲突,大公子都要低落好一段时间。
近几年大公子去城主夫人那里去得少,更多的还是和城主的矛盾。
大公子生性内敛,鲜少直白地表露情绪,争吵之后往往是全心投注在城务上,寡言少语冷如三冬雪不说,与城主吵得越凶,治下的手段便越果断坚决、不留情面。
——像这一次,若不是城主将大公子召去训斥,大公子本意也是给那些背靠城主的门客挂个闲职的。
闹到现在这不可转圜的地步……大公子与城主之间的矛盾固然要占主位,但依秋七看,恐怕与孟芜也脱不开关系。
大公子不喜城主偏心,因此对二公子甚为冷淡,不似寻常兄弟亲和,以此表达他的不满。
但也只是冷淡些——大公子清高自傲,不屑用卑鄙手段折辱二公子,最多不过是知道有城主和城主夫人为二公子兜底,对城中暗流冷眼旁观。
而那些暗中搅弄风波,自以为打压了二公子便可讨好大公子的人,大公子从来是看不上的。
不能说大公子从未打压过二公子——遇上中意的门客,或是想与城主对抗时,大公子都不会对二公子手软。
但像月前那般亲自出面,孔雀开屏般直接、赤.裸地展示自己的风姿,以压过旁人,打秋七跟在大公子身边数年以来,还是头一次。
如此作为,实在与大公子的天性相悖。
按道理,做到这等地步,大公子定是势在必得。
可却在那之后,再不踏足停泉别院,甚至对孟芜视而不见……
必是孟芜那天说了什么。
这般情形下,秋七道:“见大公子?”
孟芜道:“正是。有要紧事,还请秋姑娘帮忙。”
秋七:“……”
秋七转眸思索。
她为大公子护卫,大公子放弃招揽孟芜,她也当避而远之。
但……
要紧事。
孟芜会为了汲营编造这等借口吗?
秋七打量眼前温和如玉的人。
……大约不会。
数月观之,孟芜此人,好像不管朝他倾泻多少富贵青睐,他都能适应良好。
还不是那种强压欣喜故作淡漠,而是真的见惯了繁华、受够了讨好,没有便没有,但若天底下有什么鸿运、好事降落到他身上,于他也都是理所应当、不值一提的。
秋七:“……”
拳头有点硬了。
无怪乎城中诸多门客对他不满。
无需说什么,孟芜光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在嘲讽。
“……”秋七道:“我刚好取了东西要去送予大公子,孟公子若有空,可与我同去。”
那自然好。
孟芜做出“请”的手势。
秋七淡笑颔首,引着孟芜下山去了。
到山脚不往巡查监去,反朝另一个方向走。
孟芜好奇道:“秋姑娘,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秋七稍微朝后偏头,答道:“校场。”
*
百废城,校场。
傅雪溪独辟一隅,手持弓箭立于箭靶前,张弓拉箭,瞄准红色靶心。
然而,肩膀才一拉开,心绪便烦躁起来。
傅若真与孟芜的话不断在耳边回荡:
“你这魔胎,何堪与云澜相提并论?”
“须知有时给别人留条路,也能让自己往后走得松快些。”
“大公子有此天赋心机,何不用在该用的地方?”
……
近日来总是如此。
一旦心浮气躁,这箭就又射不成了。
傅雪溪轻轻呼气,收箭敛目,耐心将搅扰他心绪的声音摒弃,待到心境平息,复又将臂膀抬起。
“你这魔胎……”
“大公子有此心性天赋……”
冰封的心湖“咔嚓”裂开数道缝隙,随着愈重的呼吸,湖面震荡,逐渐翻起波涛。
拉箭的手慢慢收紧,直将箭尾捏得发出清脆断响。
断裂处的木茬拱起,划过劲力十足的手指。
傅雪溪垂眼瞥过断裂在手中的箭羽,心中突地涌起强烈的不甘与怒意,仿佛从冰面下沽出的不是混着碎冰的冷水,而是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岩浆。
其中两分冲着傅若真,两分冲着孟芜,其余六分全留给自己。
——何堪与云澜相提并论?
我自会让你看到凭的是什么。
——须知有时给别人留条路,也能让自己往后走得松快些。
纵使不留,又有谁能挡得住我?
傅雪溪从生下来还不知什么叫输,也不愿知道。
他近乎冷酷地斩灭盘桓在耳边多日的迷音,带着一身反骨的厉气,压下眼帘,心中眼中只余红色靶心,用力拉开手中的弓,松开了手指。
箭矢嗖地朝远处箭靶飞去。
瞄的似乎是准的。
可因箭尾断裂,失了平衡,箭飞到半途就被摩擦过的气流带偏了方向,最后嚓的一声,堪堪楔入箭靶的边缘。
与此同时,校场外传来一道抚掌声,只一下,甚至未拍到实处便戛然而止。
似是原想为他喝彩,又因为他险些脱靶而尴尬收回。
傅雪溪滞了滞,旋即皱眉——他竟然松懈至此,竟然连校场外什么时候来了人都没注意。
这样想着,他回过头去。
只见孟芜站在秋七身侧,视线刚从箭靶上收回,往旁边划开,同时抬手掩在唇前轻咳了一下。
孟芜:“……”
方才他看傅雪溪的架势拉得漂亮,瞄得似乎也挺准,便想着必定能中。
谁知道傅雪溪光是花架子,箭术那么差啊!
孟芜暗自腹诽着看天看地,好一会儿,目光回转,不经意间与傅雪溪撞上,怔了下,随即露出了礼貌而不失鼓励的笑。
没关系的,练练总会好的。
触到孟芜包容的微笑,傅雪溪周身气息登时一凝,眼尾瞥过楔入箭靶边缘的箭,倏地别开,一双薄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