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呦,臭小子,你轻点!”阿公因为痛得抽气声连连。
“我手法轻了,药哪能渗进去。”李富荣更用力地揉搓,因为味道太臭了,他别过头,不忍直视。
理是这个理。
但是痛起来真要命,挣扎之下,不慎一脚踹倒了他。
“阿公,你这力道可看不出受伤了。”李富荣捂着发疼的胸口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让我来吧。”李亦乐走过去想接过膏药。
“别弄脏了你的手,怪难闻的,你离远点。”李富荣朝她摆摆手。
这膏药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自己配的,转治跌打肿痛、活血化瘀之症,比电视广告里的那些吹得花里胡哨的贴膏和活络精油还要好使。
就是外表看起来不太好看,黏糊糊的黑黑一坨,散发出来的味道好比那腌制暴晒的咸鱼,一闻就让人忍不住作呕。
这不,这会儿,李富荣都是用纸巾塞住了鼻孔,小口小口地呼气吸气,但还是挡不住这刺鼻的味道侵入脾肺,引得胃隐隐泛酸。
想吐。
“呕~~”终究还是没忍住,李富荣快步跑到一个树下吐得稀里哗啦。
李亦乐无奈地摇摇头,撸起袖子,然后拿起地上的膏药继续给阿公揉搓。
两人相对无言。
阿公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平日都是早出晚归务农,有时去集市卖完农作物回来,就会给她一些零花钱。
而李亦乐也不善言辞,平时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种菜除草、插秧割禾等等,到点做好饭就叫他吃。
虽说是祖孙,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是两人交谈甚少,大多数时候的相处时光是沉默的,安静地干着各自的活。
“亦乐啊,其实你阿嫲说的也不无道理,女孩子总是要找个依靠的……呼!”阿公又痛得吸了口气,继而接着说:
“陈彪跟你一样,也是个读书人,你们处处,应该话题也多……他之前是欺负过你,都是小打小闹,那时小孩子都这样,长大就懂事了。”
他似乎也不太习惯和她说这些,即使说了这么长一段,面上还是难掩尴尬。
这番话不知是搜肠刮肚才想出,还是听多了阿嫲的念叨捡来的不得知,反正他说完之后,气氛陷入了凝滞之中。
李亦乐嘴巴像被缝住了,不发一言。
她不想辩驳他,不想再做这无畏的争吵,反正谁都说服不了谁,再说下去只会让双方都感到愤怒。
大家都只剩一副可憎的面目。
“算了算了,你若不愿,我就劝劝你阿嫲,这亲事就算了。”阿公最后妥协。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自己找,现在是新社会,早就不提倡包办婚姻那一套了,她读的书多,肯定能找个好人家的,你们就不用担心她了。”李富荣笑哈哈着打破这份沉默。
“哪里不用担心!”阿嫲刚好过来就听到这番话,积压的怒气如火山爆发,她叉着腰,怒瞪着眼,好似一头毛发炸起的狮子般咆哮:
“就是读的书多尽会读死书了,同村像你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当了妈,有的和你一样大,孩子都两个了,你说说陈彪那孩子哪里不好,长得牛高马大,对老人又孝顺,家里又有钱,这样条件的人家看上你,你早就该偷笑了,还挑三拣四,若不是人家指名要你,家里那几个女儿我随便找一个顶上!”
“还有你,整天在家游手好闲,天天换工作,这个大个人了,也没见带个女朋友回家。”阿嫲的怒火蔓延到李富荣,也劈头盖脸噼里啪啦骂了他一顿: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也没人穷得卖闺女了,你这样好吃懒做,何年何月才能娶到媳妇,才能让我们抱上孙子!一个两个都让人操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少说两句。”见一个两个被骂得垂头耷耳的,阿公开口劝道。
“你也是!一天天就只知道扛着你的锄头这去那去,也不管教管教他们,家里家外什么都要我管!什么都要我操心!一个两个还不领情!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说着说着,她干脆又嚎哭起来。
又叹子孙不孝,家门不幸,哭她命苦,咸丰年代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被她翻来覆去地说。
李亦乐期待地望着阿公,希望他能为她辩驳几句,他刚刚说了算了的。
可是,没有,他这时候嘴巴闭上了,坐回摇椅里,眼睛也闭上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又是这样啊。】李亦乐失落地低下头。
李富荣亦是,两人如鹌鹑一样,反正这时候大家都知道,若是顶她一句,她能回你十句。
算了,还是不说了,等她说累了,自然会停。
村子就那么大,这会儿还不算太晚,一般都是吃完饭看电视乘凉时间,听到有热闹可听,不一会儿,门口就集聚一堆闻声而来的吃瓜群众。
“怎么回事?”
“听说是招娣不想和陈彪结婚闹起来的。”有知情人解释,“刚才不知道躲哪去了,老爷子为了找她扭到脚,刚还在涂药。”
“怪不得靠近就闻到一股臭味。”
“不会吧?!”有人咋呼,“这么好的条件都不想嫁?!她是想嫁主席吗!”
“人家是大学生,眼界自然和我们这些在地里刨食的不同。”
“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她到时就是后悔也无用。”
“就是,招娣啊,你听婶一句劝,这次听你阿嫲的准没错,那小伙子我们也见过,是个靠得住的。”隔壁的一个大婶好心劝道。
“你若是嫁给他,全村姑娘就你的彩礼最高,这是多少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你就别挑三拣四了。”又有人补充了一条好处。
“彩礼有这个数吗?”有人顺着藤蔓吃瓜,比了一下手指。
“起码这个数,按万字来算。”伯母比划了一个更高的数字。
“唉哟,那男方还真是有钱,真舍得啊。”她的语气满是艳羡,“怪不得之前她阿嫲还说卖了个好价钱,可不是嘛!这下谁家不羡慕她家!”
“她若嫁过去,这笔钱也够李富荣娶个媳妇了,家里出个大学生,还是有女娃愿意嫁过来的。”
“说笑呢,这笔钱哪轮到我家富荣。”伯母嗔笑道。
“这要看你家婆舍不舍得了。”有人冲她挤眉弄眼。
“不指望这个不指望这个。”伯母摆手。
“真系同人不同命,同遮(伞)不同柄,早知道读书好,就让我家那女娃也多读几年书了,说不定也能加个好人家。”
“要我说,小时候招娣看起来还好看些,我以为长大会像她那娘那么好看,谁知道这几年是越长越残了,除了读书好,真不知道那男的看上她什么。”有人酸不溜秋的口气像唯恐别人听见,又怕别人没听见,也不敢太大声。
“她五官还是好看的,就皮肤差了点,那头发就遮住了。”有人中肯地点评,“快别说这些得罪人的话,待会人家听见了。”
“哼,这不是还没嫁过去吗。”不过声音还是放低了些。
……
阿嫲见大多数人是附和她的,听听,这段亲事可没人说不好,这给自己撑了场子,诉苦起来更卖力了。
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列举了嫁过去的好多好处,还将孝义的高帽子扣下来,好像她不嫁就是天理难容,该千刀万剐。
李亦乐就当他们是在放屁,左耳进右耳出,噤口不言面无表情收拾完膏药就往房间里去了,大家也不好再跟上去。
啊?就这……
这……
哪有长辈还在说话没听完就走的。
“这脾气也忒大了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看着她冷漠离去的背影如是说道。
“可不是,大家又不是想害她,左邻右舍,大家好心也她一一分析,她倒一点儿都没领情,看到了吧,刚才还摆臭脸给我们。”又一个大婶捶着手说道,一副为了她好的苦口婆心样。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的,总不能绑着她去结婚,李奶你也放宽心点,子孙都是债啊。”有人吁叹着走了。
“感谢大家的关心,都回家吧,散了散了。”李富荣拱手。
“你小子也该生性点,到年龄结婚了,不然到时两个妹妹都在你的前头嫁出去。”有人笑着打趣。
“是是是。”
“对对对。”
“这不还要靠大家帮忙介绍。”
李富荣可不像李亦乐那般不给面子,端着一张笑脸将这群人送出门。
阿嫲见人散去,也嚎得口干舌燥,总算停了下来,回去喝了杯水,打开电视,看八点档的家长里短剧情。
阿公则躺在摇椅里闭目养神,一晃一晃的,似乎睡着了。
*
房间里,李亦乐闷闷地用纸巾擦拭着手,随后蹲下身蜷缩成一团。
感觉好难受,好想死。
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掉进水里,鼻子被水灌进无法呼吸,手脚拼命乱划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找不到一点儿重心,没有救世主,没有人来救她。
她就好像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被人人指责,人人唾骂。
在这个家里,并没有一个无条件站在她这边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李亦乐对阿公的情感很复杂,他对她的好都是偷偷摸摸的。
他会暗暗给她钱,会偷偷给她买文具、零食等等,在两人去干活时,也会怜惜她,挑轻活给她做,累了的时还让她多休息,悄悄缝补她烂了的衣服,在阿嫲让她辍学时坚持让她上学……
这样想起来,好像他对她的好还是挺多的。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埋怨,觉得委屈。
为什么他就不敢为她和阿嫲抗争一下呢。
在阿嫲心情不好当她是个出气筒打得遍体鳞伤时、在阿嫲咒骂她是扫把星是祸害时、在阿嫲把她当牛使唤又是叫她割草又是洗衣做饭做不完活被嫌弃得通街骂时……
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却总是被残忍对待的那些时刻。
为什么他就只敢无措地站在旁边,要不就是眼不见为净地离家干活,为她和阿嫲抗争的记忆,真是少之又少。
越想越难过。
这一夜,泪湿枕头,李亦乐迷迷糊糊着睡去。
*
翌日,随着公鸡的第一声啼叫,她就起床了。
庆幸长大的好处是,这时候即使阿嫲因为她不开心,也只能忍着,不好再像小时那般不留情地对她棍棒「教育」。
是的,说她翅膀硬了也好,她真的会飞了不再回来的。
阿嫲明显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时在饭桌上,只是摆着一张臭脸,但还是叫她多吃点,啰里啰嗦翻来覆去先前那些「为你好」的话。
吃完早餐,李亦乐就搭上李富荣的摩托车去县城再转车。
后座束绑着几个大包小包,有阿公偷偷摸摸塞给她的,有伯母光明正大送来的,还有一些村人给的土特产。
这一趟回校后,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