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车水马龙，没有霓虹灯的农村在夜晚里格外的寂寥。

李亦乐借着月光在田野里找了一处草垛避风，她环抱着膝盖，怔怔地目视前方，万物在朦胧的夜色中成了黑色的剪影。

配合着隐隐约约的“咕咕”“窸窸窣窣”“呜呜”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耳朵，那些恐怖故事里的幽灵鬼怪仿佛下一秒就会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乍然跳/飘/冒出来。

反正不会是正常的出场方式。

李亦乐背靠着草垛，实物的触碰感多了份安全感。

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有一只魔爪穿过草垛，攀爬上脊背，一爪穿透内脏，画面血腥又恐怖，想想都可怕。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转了转身，再用余光瞟了瞟。

没鬼，还好还好。

然而恐怖的念头已升起，那股心悸感怎么都压不下，只觉四面埋伏，鬼魅魍魉在人间穿梭。

所以为什么要回来呢？

现在自己就是孤魂野鬼一般无家可归，说不定今晚有鬼怪想好好游荡人间，乍然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指不定鬼都会吓一跳。

她自嘲地想。

开始时阿嫲他们也打了很多电话过来，李亦乐那时不想接、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堆糟心事就把手机关机了，眼不见为净。

现在她重新开机，打开手电筒，光明驱散点惧意，可惜，电量只有10%，支撑不了多久。

数据打开，微信上苏越的聊天框弹出，一连串的语音加文字接二连三排下来占据了四个页面的聊天框——

【刚吃完饭】配图是饭桌上风卷云残过后的残羹冷炙。

【一起看电视】勾勾手.JPG，还附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女主在都市里上演你爱我我不爱你，然后在雨中拉扯的狗血戏码视频。

【人呢？】

【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生命因你而精彩，你快回来把我的思念带回来……】说着说着他就开唱起来，可惜和原唱相比跑调跑了十万八千里。

在寂静空旷的夜里这声音就是鬼听了都掉头就跑。

这歌声骤然吓得她心脏紧缩，没等他唱完就被掐掉了。

【洗完澡了，你怎么还没回来？我给你读一读那首《致云雀》吧……咳咳……】苏越清了清嗓子。

【题目：《致云雀》，作者：雪莱。】

【你好啊，欢乐的精灵!/你似乎从不是飞禽/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边/以酣畅淋漓的乐音/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

【Higher still and higher / From the earth thou springest / Like a cloud of fire/The blue deep thou wingest / And singing still dost soar/ and soaring ever singest.】

还有韩语、日语……接着一段段。

……

整篇诗歌念下来，他的声音有点低哑，却很有磁性，不同腔调切换各种语言来朗诵那字字句句，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久久在耳畔回响，她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苏越却像个表演完便急匆匆要求大人评价的小朋友，再三问道：【第一个读给你听的，感动吗？】

【还是我第一次尝试用多种语言朗诵一首诗歌，你觉得怎么样？】

【……咳咳……发音还标准吧？能得你几颗星好评？】

【人呢？】

【5分钟内你再不搭理我，我不理你了！！！】生气.JPG。

【1分钟】

【2分钟】

【3分钟】

【4分钟】

【5分钟】

【人呢……无聊……】

【好吧，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不理你到你理我为止】

【看到记得给我回复个信息】落寞背影.JPG。

……

李亦乐吸了吸鼻子，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删删减减，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出去。

说什么好呢？

他那里盛世太平日子安康，可她这里连稀松平常的日常都维持不了，悲伤覆盖上情绪，她什么都不想说。

她也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窘态。

没什么感同身受的。

【我知道你看到了，跟我聊天需要想那么久吗？】苏越随之发来「对方正在输入…」的截图过来。

像是偷吃没有抹嘴被抓到了，马脚漏出来。

李亦乐正想发个「很棒」的表情包过去缓解一下尴尬，这时听见不远处有人拿着手电筒呼唤着她的名字走来，是阿爷。

也只有阿公会来找她了。

可是在强势的阿嫲面前，他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亦乐，亦乐啊，别躲了，快出来，回家吃饭了。”阿公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过野草覆盖深一处浅一处的田埂路，左看右望，一不小心，脚一滑，一屁股墩摔坐下来。

“哎哟！”扭到脚了，阿公迟迟起不来。

李亦乐再顾及不上其他，赶紧跑过去：“阿公！”

“亦乐啊，回家吧。”看到她，阿公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像小时候一样，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只会在附近溜达，不然走远了，他真不知道到哪儿找她。

“嗯。”李亦乐闷闷地答了句，伸手过去扶起他，问，“还能走吗？”

“可以。”阿公刚答完，尝试自己走，一个不稳，又要往田地扑去。

李亦乐眼疾手快捞住他的胳膊，说：“还是我扶着你走。”

阿公不再嘴硬坚持，就着她的支撑，劝道：“今天这事，你奶奶也是为你好，我刚好下田没在，不然也会劝劝你。”

“小伙子家世不错，人性格也可以，跟你年龄相当，还跟你是高中同学……

“你上大学这些年，他放假有空都会过来看看我这老大人，帮忙插秧种田砍柴挑粪……做这些农活，倒也不嫌弃，人是个好的，对你也中意，可以考虑结婚……”

“我之前上山砍柴时伤了腰，刚好他过来看到，就带我去医院了，还是他给的医药费。”

“我们是你亲人，不会把你推进火坑的。”

“……”

李亦乐倒没想到陈彪竟会做到这程度，在她印象中，他就是个不会考虑别人感受，带着一群小弟就称王称霸不可一世，纨绔又顽劣，不像是个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干活一把手。

在她与他打交道的那一年，每一天她都觉得过得是水深火热，像是在历劫。

强颜欢笑勉强附和，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若是她也有个强大的后盾，她就能勇敢地对他的强势和难缠说“不”了。

可是她没有保护伞，审时度势看人脸色早在幼年就刻入骨子。

而且她心底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皆有所图，执念是她，看这架势，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了。

等着吧，翻脸的那一天，喊打喊杀的时候就不会说他是个好人了。

到时候又该拿什么还他的人情恩惠呢。

“之前我怎么没听说他为你们做了这么多事？”李亦乐疑惑。

“嘿，说起来还不是那时闹得太僵，你去读大一的时候他来家里坐，打电话时我刚跟你提一嘴，你连他的名字听都不想听就扯开了话题。”

“我那时也觉得他不是个好的，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观察下来，人是可以的，知错能改，可他又不让我告诉你，说会和你联系，我就没管你们年轻人的感情了。”

“哪承想他也没告诉你。”

李亦乐想起有好几次陈彪的确是发过好几次申请加微信好友，她想着毕业各奔东西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也不需要再担忧受怕委曲求全，所以一直没有通过请求。

还以为他死心了呢。

*

回到家，阿嫲边剥花生边看着电视，看到她搀扶着阿公一瘸一拐地进来，眉头一皱，语气凶悍：“怎么搞成这样？！”

阿嫲瞪了她一眼，嘴一张，本想破口大骂的，可是不知想到什么，深呼口气，硬生生把怒气压下去，皱纹纵横的脸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你先去吃饭，还在锅里热着。”

李亦乐没说话，一言不发地往厨房去。

阿嫲跟在身后念叨——

“你是我养大的，还敢不听话了！别人家有爸有妈的，就是18岁的姑娘也肯嫁给60岁的老头，我让你嫁的，起码也知根知底，有钱又有貌，也算年轻有为，你哪里不满意？！”

“你阿爷为了找你，还扭伤了脚，你这么大个人，还要我为你操心操肺，就不能听话点，让我们省省心吗！”

“他爸妈又还年轻，就是你生了孩子，也有人帮你带。”

“之前他欺负你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现在他长大了，变好了，你总要给人家一个改过的机会。”

“对你又那么有心，等了这么多年，又经常来家里帮衬，大家都说他不错。”

“你这种性格，就是书读得不错，人家家世这么好的愿意娶你，你就该烧高香了。”

……

李亦乐沉默地扒着米饭，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就这件事上，她是不打算妥协的。

一见到他，就心生恐惧，相处也满是不自然，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呢。

“跟你说话，你答个声。”阿嫲大概独角戏也唱累了，见她只顾着吃，一掌拍到桌子上。

若是以前，看到阿嫲生气了，李亦乐会诚惶诚恐，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恨不得她说什么立马就去做什么，顺着她的意只求给个好脸色。

虽然阿嫲对她从未满意过。

但是现在，随便吧，反正你说你的，我听不听又是一回事。

或许是读书给了她安身立命的安全感，就算被抛弃，她也能养活自己。

或许也是阿嫲所说的“翅膀硬了”。

她不在乎了。

她不再是那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孩。

“我不嫁，我现在去看看阿公的脚，明天就回学校。”

李亦乐将碗洗好放好，转身回屋，留下阿嫲在那长吁短叹“儿子死得早”“命不好”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