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对于白雪蕊而言太过震撼,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也就是说,她的幼弟应该和父母一同死在车祸之中!
丧生在车祸之中才是他人生全新的开始!
而不是降生成为她的幼弟!
在大脑处理这段事情的过程中,她感觉到大脑的凝滞,空气闭塞,双耳昏聩,两眼空空,连心脏都被填满。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弟弟的墓碑会碎裂,照片会模糊不清,他们点燃的纸钱香烛寒衣没有收处,失去白翕名字的弟弟再也没有了身份。阳间的身份随着他身躯的消亡而烟消云散,他成为了没有姓名的孤魂野鬼,在人世、在阴间飘荡,忍受空茫的余生。
想清楚这一点的白雪蕊只感觉到崩塌,她曾经是固执地相信弟弟或许是往生了,毕竟是由他们带路离开的人间世,但是她没有想到:她送走的弟弟自此会成为孤魂野鬼。
她的眼泪没有征兆地下落,顺着脸颊的形状,流成一条蜿蜒地溪流。她的声音也突然开始抽噎,带上哭音的哽咽。
那可是她的血亲,是她和哥哥亲手带大的孩子,她能想到的:弟弟所有可能会承受的痛苦她都能感同身受。她的灵魂一瞬间从躯壳之中飞了出去,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前发黑,头脑眩晕。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她想起白晞,想起那个和自己弟弟异常相似的孩子,想起白晞身上发生的车祸,她不知道该问什么,弟弟还有机会成为白晞回来吗?还是白晞应该就将占有的机会让出?
她做不到,白雪蕊只能无措地发问:“我不能让他流浪,我能招到他吗?”低声呢喃,“我可以供养他?”她不能也不忍让弟弟成为孤魂野鬼飘荡。
电话那头的梁姨听出哭腔,她良久地沉默,似乎猜到了白雪蕊口中“他”的身份。
但是,关于命道错位这件事情,她知道得并不多,或者说这种“规则”,他们这一行所有人都知道得不多,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白雪蕊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雪蕊。
两头都是良久的沉默。
最终,白雪蕊低声道了一句谢,将电话挂断。
她将脸上的眼泪都抹去,将哭声压抑,拉长嗓子,咳了两声,将声音里湿意咽下去。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一抬起头,眼泪就从眼眶里滑落,她只能再度将脸埋在手腕上,身子躬下去。
父母辞世,长姐如母,舐犊情深。得知这一消息的她痛得就像是得知弟弟出事的当天一样,空茫而无措。时间并没有洗刷浅淡两个人之间血缘的纽带,反倒是让情感如同一枚不可拔除的肉刺,愈加深埋心头。
良久,泪水干涸,白雪蕊的眼睛发酸甚至有些痛,她又坐起来,靠着医院的墙壁,抬头向上看,看着医院的顶灯,她再一次将脸上的泪水抹干,深出一口气,站起来。
她没有进病房,而是敲了敲门,在门口和白父说了一声,就匆匆从医院离开。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夕阳落在医院的走廊,白雪蕊匆匆穿过,她不准备等所谓的明天,她也知道她所去、所作没有任何意义,但她实在找不到哪里离弟弟最近。
夕阳下的墓园寂静无声,白雪蕊提着东西,穿过成排成排的灰白色墓碑,走进那片白翕深眠的松柏林。几个月前种植的松柏翠绿,墓碑没有碎裂,照片却依旧在日晒雨淋中失色,照片上的人影变得模糊,眼睛上黑色的印刷颜料被雨水侵蚀,留下滑落晕染的痕迹,毁掉了笑容。
阳光逐渐暗沉,打不到墓碑上。
白雪蕊将香烛放下,她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按照扫墓的每一步进行下去,香烛、纸钱被依次点燃,橙色的火焰成为黑夜之中隐没的一点光亮,白雪蕊在墓碑边坐下,伸手就像自己曾经无数次去搂靠弟弟一样去搂靠冰冷的墓碑。
——
她记得白翕小的时候她就像这样搂靠着白翕,不停地在和他说:长高一点,再长高一点,以后你是要保护我的,是要让我依靠的。
她看着碑前渐渐熄灭的烛火,深吸了一口气,摩梭着墓碑低语:“阿翕,你听得到的对吧?”
她说的语无伦次,心不在焉,只是声音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持续,“我和雪浪做了决定,用你和你堂弟办阴婚,因为他离魂到了底下回不来了,对不起,时间很着急,我们只能找到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下面见过他……只是走个形式而已,他回来就会停止……”
不是多复杂的事情,白雪蕊却反复说了很久很久,说到最后,她一直在重复对不起,连同她都不知道所谓的对不起是指向什么,或许是代父母对他错位的人生说对不起,或许是这件事情本身,更多的是无措的自责,她一想到游离而无所依的弟弟就手脚发凉,心口闷痛。
她终于说完了,她又看了看墓碑,墓碑上的黑白小像在黑夜之中愈发显得模糊不清,她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温柔的询问:“阿翕,姐姐招魂供养你好不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松柏后的人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像是听到什么违背常理的重磅消息,但是这个声音来的快去的也快。夜静山空,四周除了层层叠叠的墓碑和连绵不绝的青山就是空荡。
白雪蕊并没有被吓到,她的胆量在这些年的工作中被历练地足够大,她站起来,脸上在没有了什么表情,只是盯着碑上的黑白小像。她静静地盯了一会儿,又笑起来,重复道:“阿翕,姐姐招魂供养你好不好?你孤零零地、该过得多不好?”
松柏后的人终于是开口,不是幻觉,不是茫茫墓地之中的孤魂野鬼,那个人一面说,一面从松柏之后走出来:“白雪蕊,你知道你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白雪蕊这才明白,她的反应依旧迟钝,顿了顿,才惊诧地抬头,看着从松柏林后陆续走出来的人,她皱起眉头,在昏暗的月光下仔细分辨。
良久,她才认清楚,发出疑声:“陆霁——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霁比两个徒弟走得要快,他步履匆匆,快步地走到白雪蕊面前,又问:“供养?为什么要供养?他难道没有往生吗?他在哪里?”
白雪蕊没有回答他,她把头低下去,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十月一,送寒衣,我来给他送寒衣。我回答了你,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陆霁见她没有说话,退一步主动示弱道。
她终于看到陆霁手里提着的东西,香烛、纸钱还有纸扎,许多许多的纸扎,纸扎的电话,纸扎的电器,纸扎的新衣。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陆霁是来见谁,又为什么来见,但她应该知道的,她迟钝地脑子转动,除了那个招魂的疯念头外,其他的思想终于一点一点地挤进她的头脑,十月一,送寒衣,不发生这样的事情明天她就要和哥哥来给弟弟送寒衣了。
“你为什么要招魂供养他?”
陆霁又问了她一遍,她又从纸扎看向陆霁,墓园在黑夜之中是没有一丝一毫人造光线的,除了炉香的火点,一片漆黑,让她看不清陆霁的神色,但她知道陆霁为什么会在此刻咄咄逼人了。
大哥或许不知道,但她并非对陆霁和白翕之间的事情没有感觉。白翕活着的时候,她是有感觉到陆霁和他之间那种不正常的朋友关系,但是她没有言明,她那时候很年轻也很包容,感受过新时代的风,看过台湾出版的耽美小说,觉得没什么,人都会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弟弟也很懂事、知道分寸。
年少的喜欢终会迷失,只是她没有想到少年人一瞬间动心就永远动心,她在这十年间并没有这么恰巧地碰见过陆霁几次,想来是他有意避开,但他确实是十年未曾中断地到来,白翕墓地发生的事情,他是少有的知情人,他给大哥打过许多次要更换墓碑、墓地的电话。
或许她可以拉一个同伙进来。
她知道她这样做是有多错误。
她未成年的弟弟横死,迷失在世间,她要用招魂的阵法将他招回,供养在家中,一直到白晞离世,一直到他获得身份转世。可是做这些事情说得再好也是在养鬼!是他们这一行中的大忌!除了茅山道人,没有多少人会这么做、能这么做!
毕竟养鬼没有多好的手段,要用香火、要用结契者血肉,被两者饲养的鬼魂欲望会不断增长放大,这种被放大邪性的鬼终有一日会将她吞没。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能放弟弟孤身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