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翕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这么早,他明明一夜无梦,可是临醒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梦,这一次不是那个指向不明的黑盒,而是枉死城。
这应该是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他被陆霁和姐姐送离了现世,却没有到早逝的父母身边,而是来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或许不应该称为“城市”,而应该将其称之为废墟,他不知道应该叫这里什么,但他模糊地有个念头—枉死城,他也是横死的,他应该留在这个地方。
城市破旧荒败,林立的建筑是竹骨纸扎的,街面上星星点点的路灯亮着,白色的灯笼之上是黑墨书写的“奠”,街面上也没有行人,“人”都在纸扎的屋子之中,出不来,一个又一个地立在窗户边。似乎都是横死的人,保留着死时的惨状。
但他没有被困住,他也没有纸扎的屋房,他一直在城中走,很久很久,饥疲力竭,他突然是有了去处了,那是一个“盒子”,他躺在其中,黑暗突然就压了下来。
他醒了。
白翕坐起来,扭头看了一眼侧边的沙发,床上没有人,被褥折叠整齐,也不知道人这么早醒去干什么了。或许是两个人睡得太早了,昨天睡觉的时候连九点都没有到。
因为那个诡异的梦,他此刻清醒得很,白翕坐起来,又醒了醒神,起身,推开门洗漱,又走到大厅,猫依旧跟在他的脚侧,不仅仅是那只黑色的猫咪,昨天夜里他脚边、身边起码跟着睡了四五只,他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摸到差点被吓一跳,早上醒过来之后那些猫也没有走,继续懒洋洋地摊在床铺上。
白翕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吸猫。
陆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高浓度消毒酒精,不是酒水,茶几上的药箱袒露,陆霁在给手腕上的伤疤上药,看见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敷衍地露了露手臂。
陆霁还记得他昨天说的那些话,两人做的那个约定。
他也没有想到,陆霁似乎突然想通了,他的手腕上既没有新的伤疤,老旧的伤口也在愈合。
白翕没有主动说话,他在一边坐下,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陆霁处理手腕上的伤疤,已经愈合了,其实只需要涂抹红药水或者紫药水。
陆霁干脆利落地处理完,又将药水器械一一收好,医药箱放进茶几下。他又给两个人烧了一壶热水,似乎是准备用茶几上的茶台给两个人泡茶。
白翕想得没错,陆霁确实打算泡茶,他慢条斯理地泡了一套功夫茶,生普的香气随着水雾蒸腾而起,直往他的鼻里钻,陆霁在他的面前摆上茶碗。
“你……”白翕忍不住不问,可话起了一个头他又咽了下去,他自嘲地笑笑,陆霁和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关系,难以劝动,说这么好像显得自己古道热肠,其实自己在陆霁面前都是个不想活的人。
陆霁却比他想得要坦率,昨天的话似乎起了作用,他平静地开口:“是,我和他阴阳两隔,可能已经是前世今生,可我想到我这样可能会影响他的心情,哪怕一点,还是顽强好罢。”
情之所累,一至如斯。
白翕却苦笑,说白了还是困在山里。
陆霁却轻松地抿下一口茶,又接着说道:“你真的很像他,你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他在看我。”陆霁停住话语,一顿,“我或许不应该让你知道,你总是面露不安的盯着我看,好像他在看我。”
“我想: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没有感动谁,反倒是让他良心不安。”陆霁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他,他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笑容,“我虽然每分每秒都在活着,但我也每分每秒都在死去,其实我每一天都在向他靠近,何必着急。”
白翕抬头,撞进陆霁的眼睛里,他飞快地错开,他的手握紧又松开,陆霁与他一贯默契,将他看得透了,可是陆霁最后这几句他着实不喜,陆霁并不是放下。
他相信陆霁的话,相信陆霁会停下这些错事。但是陆霁停下这些事情绝不是因为陆霁想通了,而是怕他知道。
何必如此卑微?
白翕伸出那只手,覆盖在陆霁颤抖的手指上,将五只手指握进手心。虽然他的理智在叫嚣:不要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
但是他知道陆霁依旧在承受那些难与人说的苦痛,靠痛觉分辨的爱意只会成为心口最尖利的刺,跟随每一次心跳的起搏而疼痛。陆霁此刻的坦荡是他痛的麻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冷到骨子里的清醒,仿佛有千千万万细细密密的针刺入心里,痛到麻木不可说,却还要维持表相的平静。
任痛苦与呼吸随行,一点又一点地跟随时间撬走他的生机,他在无限制地精神内耗。
情、深、入、骨,他盼到了所以不盼了,可“情薄义寡”是它最讽刺的反义词,人不可能同时拥有这两种特质。
白翕再一次不知所措,他看着陆霁,眼睛里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他望进陆霁的眼底,看着突然失控的自己,慌忙且急切的伸手去摸自己脸上的泪滴。
陆霁控制不住自己去拿“白晞”和亡人作比,比较两个人相似,他跟着低下头,发丝垂落脸侧,遮住了他许多晦暗不明的神色。
为什么连你也会发现?为什么连你也会注意?
白晞似乎对他的情绪过分地敏锐,轻易就觉察出了他话中的不同,不是豁达,而是更深层次的自我迫害。
陆霁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他并不贪念这些温度,他还算清醒,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再次告诫自己,必须清楚这种相似来源于什么,来源于两个人的样貌上的相似,来源于两个人血缘上的相似。
况且,他说的那些都是真话,他自觉没有什么值得他人可怜,可怜他的人一个就足够,白晞又知道多少?不过是些浅表的可怜,就像读一句感人的诗、看一篇故事。
他克制着,没有将这些可以通通都能变成刀匕的话说出口,保持冷静,不将这份好心踩在地上碾碎,他只是慢慢抽回手。
好在握住他手的手指也在放开,随他的手指溜走,他听到那人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听得不真切,那人也不再重复,只是幽幽地叹气,然后突然问:
“早上想吃什么?”
没有其他办法,白翕只能想:陆霁停止他那些近乎自虐的行为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头。陆霁剩下的人生他也无权参与,只能全权交给命运,他只能相信自己预见的未来,自己算出的卦象。
这种无力感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亡,他会再去羊城找一次,如果再没有结果,他也会选择结束。
至于此刻,他想近微薄力,让陆霁好一点。
陆霁似乎等他这一句话等了很久,从他听见陈垣那天早上说那碗粥开始:“粥,你给陈垣做得那种就行。”就像是饮鸩止渴。
白翕轻轻点头,他妥协了,但没有完全妥协。他和陆霁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不会完全失去理智,他保有他不能被陆霁发现的底线。
阴阳相隔,生死永诀,他很清楚,所以即使不明不白地复生了,他也绝不能打破,如果贸然与陆霁相认,抱着能在一起多久就在一起多久、及时行乐的想法,这只会让两个人都痛不欲生。
他也难以想象当他再一次“猝然离世”,陆霁会怎么样,还能否保有现在的这一丝理智,是自残,是继续忍耐这长久且孤寂的人生,还是殉情?他并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白翕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厨房。
那种粥的做法白灵均跟着他学过,现在灵均长住陆家,每天还帮着陆霁做饭,做过许多次,因为他真正走进厨房才发现冰箱里的椰果罐头和桂花糖合计上了五六罐,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难道是白灵均给料给的足?
当然,也不能排除前面的那种可能,白灵均经常做。
不过这碗粥主要的嗅、触、味三觉之间的平衡,桂花的香气、椰果的爽滑弹、白米清淡微甜的米香混合在一起,组成完美的协奏。
他知道最佳的做法,却偏要做的偏差,倒不会难吃到哪里去。他只是怕陆霁再近一步想到他,不过陆霁应该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活过来。
毕竟陆霁刚刚说过了“相像”,他的手也抽走了。
白翕将椰果减半,做的更加清淡,他其实可以增加其他的配料,但是陈垣一说出口就很麻烦,所以他只是做得偏差,让陆霁吃出那股回忆被篡改的味道。
但也只是清淡,算不上难吃,陆霁吃了小一碗。
白翕感觉到他矛盾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不好吃?”
陆霁很想再说什么,或许是按照他的要求再做一碗,但是木已成舟,电饭煲里满满一锅,桌上甚至还有煎蛋。
“没有,没有。”陈垣看先生面露难色,赶紧找补,他和白灵均一同坐在边上,两个人起了个大早。
陈垣尝过白翕的曾经没有丝毫隐瞒的手艺,他道:“就是比白哥你上次做得淡了很多,你是不是想着生病了要吃清淡一些?”
白翕漏算了陈垣,被这句话噎住,好在这小子话里有台阶,他顺着就下了,“是,我不想吃得太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