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九十来岁，虽然腿脚不便，经历许多生活的坎坷不平，但是他的精神头依然很好，在家里阿姨的协助下，他兢兢业业地照顾着已经是老年痴呆的老伴。老爷子看见他进屋，冲他招了招手：“小晞。”

白翕快步走近，叫了两位老人一人一声。

他从医院醒过来之后见过两位老人。老爷子见到他醒来，激动地抹眼泪，握住他瘦削的手腕，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他奶奶的反应就大了些，那个时候的老人已经开始犯老年痴呆，不记得自己眼前的孙子是谁，絮絮叨叨地讲：“我就知道阿翕没事，你哥哥怎么没来照顾你，你姐姐来了吗？他们就是瞎说，说你不好。”

白母那时候还不愿意提起白翕的事情，她心里始终有个结，那两个孩子长得像、命也像，她太怕了，她只有这么个孩子，她怕极了失去这个孩子，半生已过，骤然失独，这将是一件无法想象、无法体会的痛苦的事。

她当即提醒道：“妈，这是小晞，不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伸手抚着孙子的脸，发出低沉的呜咽声，然后大哭起来。白父和老爷子劝了许久，哭声才逐渐停歇，那时候都老人哭的都有些抽噎，几近晕厥。大儿子和儿媳走后，她一面照看读高中的孙女，一面帮着带刚出世的小孙子，与那个小孙子感情最深。

后来，随着他康复，白母不在这些事情上计较了。对儿子分饰两角哄老人开心的事情也从默认到习以为常。

老太太比他上周见到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但忘记的事情更多了。可她始终记得几个孩子：无论是她早逝的儿子儿媳还是孙子。最深的伤痛带来的是最深刻的记忆。

她看着白翕，笑呵呵地露出笑容：“阿翕来了，上周小晞来看我，我说是你，他说你在忙，在外面读书，下周才有空回来，你现在忙不忙？”又对着白翕念：“你身体也不好，不要太用功，适当休息，家里不需要你去拼什么。”

“那怎么能行？我以后成家立业总不能倚靠哥哥姐姐，他们拼搏多年够辛苦了。”白翕继续哄着老人。

老太太皱眉：“那不会把你累坏了？你听我的，不要太累，实在没钱，我给你些私房钱，很多的。”老太太说着，比了个数，她平时不出门，也没有花钱的地方，生活有老爷子和阿姨照顾，逢年过节子女还有孝敬的红包，真攒了不少。

虽然知道老伴的病，但老爷子是个明理的人，自觉人不会愿意总扮替身：“好了，让阿翕歇着去，总蹲着陪你聊天，他累着呢。”

“好好好。”一听到“累”，老太太立马就放人了，她印象里的小孙子身体总不好，留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家都长。

白翕起身，看了一眼老爷子，又看向老太太，问：“奶奶今天胃口好不好？想吃什么？阿翕给你做。”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牙不好用了，阿翕做碗面给我吃就好，不用太麻烦，你要是累了就去坐会儿，我不用麻烦的，我还可以吃别的。”

“不麻烦的。”白翕摇头，和老爷子打了个招呼，又和父母说了声，听话地去了厨房。

面是现成的，只是老太太确实牙口不好，要煮的软烂些。老爷子倒是不爱吃面，吃阿姨特地为他做的营养餐。

白翕站在厨房忙碌，厨房里的阿姨帮他择菜之后就出去收拾碗筷了，其他人并不吃面。

面是寻常的虾仁清汤面，最先是奶奶做给底下的孩子和老伴吃，其他人都见过、吃过，何况他只做这一碗，就如同他给陈垣煮的粥，让人看不出什么，也无迹可寻。

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看过学过，做起来得心应手。

只是心中的悲戚久难散去，他是借此刻在活回原本的自己，扮演他原本未完的人生。一股凄妄直冲心头，为什么要复活呢？为什么要活成白晞呢？活在至亲挚爱身边，看着他们辛酸苦辣，接受一遍又一遍的凌迟。虽然如此难过，但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要是能流出眼泪，他早已在无望徘徊的六年间流尽了。

白翕再度将这些无用的情绪翻涌压下去，将注意力都投入到眼前。

虾仁用厨房纸蘸干水分放入碗中，放盐、放胡椒粉、放淀粉抓拌，菠菜和西红柿焯水，菠菜切断、西红柿去皮切丁，倒不是因为老太太的牙口不好特意切断，而是老太太小时候照顾他就是这么做，如今想来，应该是怕一口乳牙的他咬不断长长一根的菠菜和大块的西红柿，如今不过是身份置换。

白翕将虾仁下锅滑油，将虾仁煎的酥软，又迅速捞起，这才开始正式煮面。面是家中阿姨做的手擀面，一次做一两天的量扎袋放在冰箱，用来给老人做早餐。

白翕将面条下进他提前烧开的水中，又回身备汤，在厨房的的炖锅中寻鸡汤，这是做面的关键，也是看见了鸡汤，他才想起来做这样一碗面。

“小晞，能不能给我也做一碗？”

直到回身，他才看见大哥白雪浪不知不觉进来厨房，站在侧边一直看着他。

“大哥的胃病又犯了？”白翕自然而然地接话，想干脆将炖盅内剩余的鸡汤全部用上，有些多，他掂量了一下炖盅，竹竿一般的手还是没有力气，他干脆一碗一碗地盛出来倒入锅内。

白雪浪愣怔了一瞬，跟着接话：“是，没想到小晞也知道。”

白翕的反应很快，“猜的。”热腾腾的鸡汤入锅，白翕转了小火，他一边将准备好的配菜下进锅，一边回答：“梅姨有时候会单独给您备粥。”

锅内给老人的面已经煮了一段时间，看起来熟了，白翕夹起来放在碗中备着，又下大哥的那碗。

咸味是鸡汤里的，已经不可调和，为了错开味道，他放了味道极重的胡椒，一丁点，不辣，不会刺激到哥哥脆弱的肠胃，只是汤的鲜味荡然无存。

他没看见的是：白雪浪始终没有出门，他就站在白翕不远的地方，白晞下车的乍一眼看去确实像白翕，但那只是乍一眼，可现在他觉得像极了。

那个跟在他身边，和他、和雪蕊相依为命长大的幼弟也是这样一个孩子，若是好好活着，活到现在，与白晞的模样不会相差太多。

幼弟长得不算高挑，只是因为整个人消瘦，所以看起来高。不算爱说话，但如果你愿意聊，也能附和你、说上一二。或许是跟着老人长大的缘故，像是潺潺溪流、静水流深，温柔得润物无声。

可是再怎么相像，也只无济于事。成年人的痛苦总是静默无声的，何况是已经四十岁、近五十岁的白雪浪，他没有表露出明显的难过，他只是沉默，不再多说什么。从白翕手中接过面碗，道了生疏的谢，先一步出了厨房门。

白翕跟着大哥出门，他们赶上了一家人吃饭，虽然要将面煮的软烂，还多煮了一份，但也没有花费他太多的时间，不然父母和老爷子也不会同意让他折腾，哄老太太开心。

自从百济药业上市之后，白家也算得上大户，但是人丁不旺，桌面上的规矩也少，反倒是和气一团、其乐融融。老爷子又是个健谈的人，饭桌上就更是热闹。虽然他在祖宅养老，和小辈们的生活甚远，但他愿意听底下的小辈最近在干什么，白翕也能顺带听上一耳朵。吃完饭，阿姨起身收拾碗筷，给每人倒上一杯热茶，又切了不少水果。

白翕坐在老太太身边继续陪着老太太，顺带着听众人的交谈。

几个儿子都聊了一遍，老爷子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这个孙子身上：“小晞，你爸和我说你现在是彻底好了、出院了，有没有以后的打算？”

白翕不准备和家中人隐瞒他的意向，他坚持道：“我不想做其他工作，我想做猎鬼人。”他说的急，听起来似乎都有些委屈。

听到他的话，白老爷子没有表现出如白父白母般得抗拒，他甚至冲白父白母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别打断白晞和自己的对话，“小晞，你的选择没有对错。我给你把过脉，你身体好了很多，比车祸以前都好很多。”

等安慰了孙子，老爷子转头又说：“但是你也要体谅你爸爸和妈妈……”那些话老爷子还说出口，白翕就清楚他会说什么，白父白母老来得子又横遭独子车祸重伤的变故，是要体谅一二，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份命的珍贵。

那他呢？就活该被命运玩弄吗？白翕轻轻叹气，他安静地坐在一侧，面上看着平淡，心中还是打定了主意，他不能去做药师，他需要可控的时间，他要找王行川。

正在心中暗自盘算，老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道：“怎么这么沮丧，听我说完，我只是让你万事要小心，你要做个没问题：让雪蕊带你，你爸金盆洗手总不能带你，你自己做你爸妈又不放心，不如跟着雪蕊。”

白翕没有想到老爷子会这么说，他有些吃惊地望去，老爷子正看着他的姐姐，说道：“正好，雪蕊，你反正是要带着之瑜的，就帮你四叔带带小晞。”

白雪蕊没有推脱地应下了，白父和白母也没有再说什么。

桌下，白母的手不安地搓着衣角，看着固执的儿子，又看了自己的侄女一眼，还是说出了口：“雪蕊，你别安排给他安排太难的活，也别让他去出差，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每天不见着他，这心里总是发慌……”

“妈。”白翕握住母亲的手，他现在不清楚白晞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对白母做出什么保证，只能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给白母不足道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