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伤得太重,身体需要时间自愈,与介之舟聊了几句,她的眼皮就缓缓沉了下去。
平生第一次,牵星动做了一个梦。
在山间流浪时,她要提防野兽;到了三清观,又要提防观主和同门,她的睡眠从来没有深到足以支撑起一个梦境。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 。
梦里她春风得意、打马游街,回首却是白骨千里。
身后无数人在注视着她。
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腿,有的万箭穿心,有的支离破碎,有的千疮百孔。
千奇百怪的死法,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的眼神中尽是怨毒。
牵星动在其中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曾折在她手里的人。
观主,明心,那个忘了名字的马宅侍卫……
但是其余更多的,尽是些她并不认识的人。
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牵星动被看得心生厌烦,索性伸手勒回马去,微微抬起下颌俯视这群死人。
“看什么看?”
她随手点了其中几个,“你,你,你,还有那个吐血吐不停的,你们可不是我杀的。”
“想报仇?该找谁找谁去。”
牵星动此人没底线没得坦坦荡荡,可不代表她什么糊涂账都乐意去认上一认。
死人当然开不了口,她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复,只不过随口发发脾气。
然而,就在她将要转身继续向前的一刻,忽然有人道:“你说错了。”
牵星动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从中间分开,慢慢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走出一个妇人。
这妇人年近四十,眉眼、身形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好像将世间所有人的脸合起来一平均,得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牵星动同样不认识这张脸,可她心中有一个莫名的念头似乎在冥冥之中告诉她,此人是道祖。
大道三千,如涓涓流水,百川东到海,尽归道祖座下。
于她这样的修道之人而言,道祖入梦是天大的机缘与殊荣。据说百年前有一老者在梦中与道祖论道,得赠三清铃,这才有了屹立百年不倒的三清观。
然而三清观中供奉的那座金身塑像高数十尺,牵星动从来懒得仰头去看。
即使是道祖,她也要不知好歹地问上一句:“你说我错了,错在何处?”
“这些人的确都命丧于你之手。”
道祖看着马背上的牵星动,神情悲悯。
“过去,将来……你踏出的每一步,脚下都是森森白骨。”
听闻这样的话,牵星动毫不畏惧,反而一挑眉,朝道祖笑道:“你也是吗?”
简直是大逆不道。
道祖说:“三清观中,我的金身塑像不正是为你所毁吗?”
“哦,原来是在计较这个。”牵星动觉得好笑,“这好办,待我日后功成名就,便叫这九州遍地立满我的生祠。到那时,我的塑像随你去烧去砍,哪怕拿去当个脚踏我也毫无怨言,如何?”
道祖遭人如此挑衅,面容依旧无喜无怒,她摇了摇头,叹息道:“无可救药。”
“多谢多谢,多谢褒奖。”牵星动大喜,高坐于马背之上朝道祖拱手,“回头我定去三清观中敛了老祖宗您没烧完的塑像,摆在龛里一日三拜地供着。”
说罢,她一扯缰绳转头就走,面前的路依旧是繁花似锦,仿佛身后的尸山血海只是一场幻境。但她知道,道祖与人群依然跟随在她身后,如同牵着纸鸢的线,剪不断,她也不想去剪断。
不知走了多远,牵星动一次也没有回头。
在这场梦的结尾,她最后一次听见了道祖的声音。
“你会悔悟的。”
“到那时,你我重逢。”
-
牵星动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追悔莫及的事,转头就将这句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只是为人生第一场记忆清晰的梦感到新奇,一觉睡醒,甚至没发现如今已是次日清晨,头一件要事就是喊一声“小介医生”,想要找个人来分享她的梦。
这边是医治病患的房间,介之舟平时都睡在另一间屋,但由于担心牵星动夜里伤口感染发烧,他就合衣趴在捣药的台子上睡了一夜。
被牵星动唤醒时,他还有些愣愣的,坐着发了下呆,才反应过来:“我在呢。”
大概是牵星动喊得突然,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唰地站起身,不小心撞倒了一堆药瓶子也顾不上管,在丁零当啷声中慌慌张张跑过来。
介之舟半跪到她的床边,观察着她的脸色,问道:“是伤口疼?还是发烧了?”
“我做了一个梦……”
做梦并不在医生的管辖范围之内,介之舟没留心,正忙着去探病患的体温。
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额头,牵星动被冰得一激灵,对方又连忙缩回了手,道一声“失礼”,随后隔着袖子捧住她的侧脸,凑上前,与她额头相贴。
一冷一热相触的那一刻,她还不适应与人贴那么近,眉眼倏地冷下来,带着一丝厌恶想要逃离。然而,也许是她真的发烧了,而对方的皮肤又像玉一样清凉、温润。牵星动忽然感觉脑袋晕乎乎的,索性放任自己将额头与对方轻轻贴着。
不多时,介之舟与她额头分开,起身说道:“你身上烫得厉害,我去给你拿药。”
牵星动还没忘记自己将人喊醒的初衷,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行,我还没有给你讲我做的梦。”
“先喝药再讲吧。”他一门心思让人吃药,好不容易挣开手臂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袖角还被她攥在手里,有些无奈道,“好,那你讲。”
介之舟把非要讲梦的人扶起来半坐在床上,听她讲了一个颠三倒四、光怪陆离的梦,讲完了,牵星动才满意,拍拍他道:“好了,去拿药吧。”
“好。”介之舟以为她看不见,悄悄抿唇笑了笑,小声嘀咕一句,“怎么一点也不讲道理。”
他转身去将药找来,黑漆漆的很大一丸,让牵星动合着水服下。之后再用微凉的水沾湿布巾,给她敷在额头上降温。
这么一忙,又到了日上三竿。看牵星动的烧退了些,垂着脑袋犯困,介之舟帮她拨开肩颈处散乱的头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奇怪的酸楚感。
好像有些疼,又有些痒,他一时抓不住这种感觉,只是想帮眼前的人理一理头发,好让她别再那么难受。
“我回去做些早饭给你带来。”介之舟不想惊动她,低声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牵星动的脑子像被浆糊黏住了,缓慢地运转了一阵,从自己贫瘠的饮食经历中扒拉出一个答案:“……粥。”
好像上次客栈里那个叫小盛的姑娘给她煮的那碗粥就很不错,只需一碗就能填饱肚子,而且过了一天都不会再饿。
介之舟离开医馆,掩好了门,没能看到方才还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女子一翻身坐了起来。
“嘶——”
后肩骨折的地方被她动作牵扯得一阵剧痛,牵星动蹙眉,觉得这伤有点棘手。
她从介之舟的药柜里找了卷细长麻布,动作娴熟地将右臂与身体固定好,一圈圈缠得极紧,确保伤处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
随后,便拖着一条仅剩的胳膊,下床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起来。
这位小介医生身上有疑点,她可以卖美人一个面子不去刨根问底,但却绝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任由他救治自己。
这医馆看上去的确有些年头,竹制的桌椅边角都已经磨得圆钝。屋里除了瓶瓶罐罐的药,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牵星动不懂药理,便从袖子里翻出那颗被自己假装吞下的药丸,推门出去。
医馆外有一小片种着草药的田地,再往后走是条石板路,石板并不规整,看上去是随意铺的,但已经在纷至沓来间被踩得黑亮。
牵星动走了十几步,看到隔壁那户人家篱笆缝里长出一根绿油油的胡瓜,顺手摘了啃一口。
略涩,不过还挺水灵。
村里家家都养着看门犬,这家的大黄狗见有人不要脸偷菜,“汪汪”狂吠着往篱笆上扑,从缝隙里伸出半颗脑袋去咬她。
牵星动这贼人也不担忧介之舟随时可能回来,居然就地一蹲,开始拿着胡瓜逗狗。
狗一要咬胡瓜,她就缩回去,换另一只手去弹狗鼻子,如此循环往复,玩了半晌,牵星动腿蹲得发麻,这才想起正事来,将那颗黑漆漆的药丸丢进狗嘴里去。
等了一会儿,狗还活着,她终于放心地拍拍屁股走人,一边啃着胡瓜,一边懒懒地四下乱看。
介之舟并未告诉她自己的住所在何处,大概仍然对她这个来路不明之人心存戒备。牵星动看了看日头,此时约莫未时初,太阳毒辣,蒸得远处的景物都扭曲起来,村里正是歇晌之时,只有河对面的一座屋子,烟囱顶上袅袅冒着白烟。
想来没骗她,是真的回去做饭了。
牵星动心情愉悦起来,胡乱哼着歌,待啃完这根胡瓜,她用衣摆擦擦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得晃眼的物件来。
介之舟腕上那只白玉镯,竟不知何时落到了她手里。
她将玉镯举起,对着光装模作样看了一番,可惜并不识货,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啧。”牵星动自言自语道, “谁家种地的手上还戴个玉镯子,装也不装得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