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之舟早已经听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看向牵星动。
“怎么会连三清观也……”
他似乎是不信,但又不想当面质疑牵星动,只能将话吞回肚子里,噎了半晌才讷讷问道:“这些事情,你们为何不去向太苍郡守反映?”
怎么会有人天真成这样?
牵星动叹了一口气,道:“官官相护之理,小介医生没听说过吗?”
“可是大康有明文律法……”
“在我们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律法就是一纸空文。”她苦笑一声,“你在这苍山脚下生活,难道没有见过官差来收缴形形色色的税吗?人口要收税,种地要收税,新生、嫁娶、出丧、垦荒、播种、青苗、收稼……轮轮盘剥,又有哪一条合律合法?”
“再说剿匪。日日有人被劫,日日有人去报官。官老爷高兴了,就派几个兵进山去装模作样地喊打喊杀;若是不高兴,报官之人反而要受一番‘扰乱公务’的斥责。”
“在这歌颂大康盛世的年头,谁会管一座边城小镇的死活?大康有泱泱二万万子民,谁在乎那区区几千条命?”
介之舟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哑口无言地愣了许久。
“至于三清观,我又何必骗你。”牵星动说,“除了赋税,苍山脚下方圆百里的县镇还需每季向三清观供奉钱粮,美其名曰‘香火钱’,百姓早已经对此怨声载道,可谁又敢以己之身去抗衡一座有祖皇帝题匾的道观呢?”
“天潢贵胄只不过弹下一粒灰,落在我们这些贱民头上,就变成了一座压得人抬不起头的大山。”
“——这些,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我……”
介之舟似是有些愧疚,他支吾半晌,才道:“我……平日里不问世事,的确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苍山之上有一座三清观。”
牵星动被他一句话逗得噗嗤笑出声来:“整个大康谁不知道三清观?我还知道三清观不久前被烧了呢。”
“这个我也知道!”介之舟连忙补充。
“我还知道是谁放的火呢。”她说。
这次介之舟不知道了,他问:“你知道是谁?”
“知道啊。”牵星动点点头,指了一下自己,“是我。”
她坏心眼地看着对方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得寸进尺地逗他:“怎么样,怕不怕?你窝藏了一个逃犯哦。”
介之舟跑到窗边四处张望了一阵,又手忙脚乱地把门窗关好,压低声音道:“三清观受皇室礼重,这话你可千万不能乱说。”
“哦。”
牵星动心情不错,便乖乖听话一回。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坏心眼又冒出头来,突然问了一句:“你其实不是这里的村民吧?”
“啊?啊,那个,我……”
她突然揭人老底,把介之舟吓得心跳都停了几拍。
“其实我……”
支支吾吾大半天,他不知道怎么答,又不想说谎,最终只能干巴巴地道:“对不起,我没办法向你解释……但是我真的不是坏人!我不会害你的!”
谁知牵星动根本没有追问到底的意思,似乎得了这么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就满意了,笑着说:“不能说就不说了。你只当我随口一问吧。”
美人嘛,有点秘密怎么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哪怕对方真的心怀不轨,牵星动也乐意试着去谅解一下,毕竟她对待美人总是格外宽容。
要说起来,但凡明真明智那些蠢货能长个好看的皮囊,她都愿意保人一命。再不济,将头颅割下来摆在床头日日欣赏,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面前这位,还是要活生生的时候才最好看。
这个介之舟性子温良又单纯,干净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藏都藏不住。牵星动难得遇到一个能轻易相处的人,掰着指头算算,好像自从进了三清观以后她就一刻也没歇过,不是在挑事就是在挑事的路上。
到了这里,骤然无事可挑了,她便一下放松起来,头一回有了与人闲谈的心思。
“这里是医馆?你开的?”
“这家医馆是我师父开的,后来他病逝,我便继续经营下去了。”介之舟道,“我没什么本事,没能学到师父的真传,平日里也就为大家看些小毛病。”
他看着牵星动,有些无奈:“像你这样重伤的病人,我也是第一次治。”
“好说好说,”牵星动没心没肺地道,“我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就算把我治死了,也没人会来找你麻烦的。”
她自认为这个俏皮话有趣得不得了,想搏美人一笑,可是介之舟却很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说:“一点也不好笑。”
敢下牵星动的面子的人,往往事先应该准备好提头来见。她心头跳起一小簇无名怒火,觉得此人声音虽好听,然而还是剜了舌头闭上嘴更得人心。
“不好笑吗?”她自己反而笑了,“莫非你也与我一样没娘没爹、受人厌弃?怪不得……抱歉啊,哈哈,不小心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介之舟抿了抿唇,也不在意她故意为之的冒犯,绕过了这个话题:“你若累了,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牵星动仍在笑,笑他,也笑自己。
“你看我像失心疯吗?”她一边笑,一边指着自己问。
“不像。”介之舟摇了摇头,“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累了?只是受了伤?只是一时心绪激荡?
没意思,牵星动想,三清观里人人都曾怀疑过她是否患了什么疯病,药灌过几碗,驱邪的法事也做过几场,折腾来折腾去,她不还是这副模样吗?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答案。
“你只是饿了。”
“……”
牵星动的笑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一遍,“饿了?”
“嗯。”介之舟坚定点头。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话可说,沉默了几息,扶额道:“我方才说错了,我看你才是失心疯。”
“我没有开玩笑。”介之舟好脾气地解释,“人以食为天,一日三餐是遵天理,荤素搭配是循人欲。我猜你平日里定是既不遵天理,也不循人欲,以至于瘦成这样。”
他指指牵星动的肩后受伤的地方:“看,正是因为肩胛骨突出,摔落时又少有皮肉保护,你才这样容易骨折。此外,人若饮食不均衡,日积月累也会情绪不佳,易燥易怒。”
“不是什么失心疯,”他说,“你真的只是没有好好吃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