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是“去个性化”吗?
去个性化是指群体中个人丧失其同一性和责任感的一种现象,导致个人做出在正常单独条件下不会做的事情。
这件个现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深知这一现象后的自我幻想。
沈清湘现在就站在这样一条热闹的长廊中间,用“嘈杂”这一词或许更符合沈清湘此时的心境。
走廊上三三两两扎堆站着身着黑色礼服的男女,他们头上都戴着兽首头套,那些动物的脑袋就好像切切实实地从人类的身体里长了出来,人从此堕落为兽。
自踏进这条走廊之后,沈清湘所看到的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他们频频回头打量着他,然后回过头继续窃窃私语,他每靠近一点,人们就回避一步。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但又好像听到了很刺耳的话语。
“沈家的儿子来这儿工作?文凭花钱买的吧?”
“生下来傍上个好爹就是不一样。”
“好端端的那么大的家业不去继承,能力太拉被亲爹赶出来的吧?!”
“凭什么他一个新人能接大案?肯定什么都干不好,走着瞧吧!”
这些自以为无声的话语都像利刃一般从地下疯长,让他无处落足,如同上岸的人鱼,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房间。房间外的白色的菊花表明了它的身份——灵堂。
到这一步,沈清湘觉得自己没有再走下去的必要了。
这里没什么可回忆的,这里只有沈丞给他带来的阴影。暴力充斥着他的童年,嫉妒填满了他灰白的二十四年。
忽然,门自动开了。
沈清湘猛的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确定自己会在这里看到什么——他没有参与过沈丞的葬礼,甚至连遗体都没见一眼。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读书,他身为长子以学业和生意为借口躲掉一切与沈丞有关的事情。
母亲默许了这一切。
沈俞殊一人操办了整场葬礼,并为沈丞守了夜。
葬礼并没有多么的盛大,不及沈丞举办的任意一场宴会。来祭拜的也只是些与公司有合作的场面人,仅仅是像模像样的放了朵白菊就走了。
现在想来,沈清湘自己或许当时也应该来放一朵白菊——这是代表他解放的旗帜。
这时,他想起了自己胸前别着的玫瑰。玫瑰开过了最艳的时候,快要走向枯萎。
他取下玫瑰缓缓向棺木走去,想寻一个角落放下。
不知道为什么,沈清湘看到这具棺木的时候想到了楚竹。
‘如果我死了……’他这样想,可是半天又想不出下半句,任何语言放到这种境地都显得太过于自作多情。
死亡是一件很神奇魔幻的事,有人说死亡是灵魂脱离了□□的舒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脱;也有人把死亡描写得让人畏惧,致使人们发了疯似的寻求苟活于世的方式。而在沈清湘眼里,死亡意义在于:它让恨意逐渐被时间消磨,却让爱意更加刻骨铭心。
人在生前无论怎样辉煌亦或是怎样罪恶,死后也只是轻飘飘的一碰灰,风一吹就散。
如果他现在去跟别人说自己曾因为一捧灰而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这怕是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个笑话。
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扯住了沈清湘的头发将沈清湘掼到地上。
原来啊……
原来恐惧从未消失。
他现在看到活生生的沈丞还是会觉得恶心到反胃。
他被沈丞像狗一样拖着走,然后扔进一个柜子里。但他完全无法反抗沈丞,每一笔都好像在按照既定程序在进行……
谁来救救我!……
那个柜子不大,还没有一人高。塞下一个成年男人有些拥挤,但关进去一个小孩却是绰绰有余。
“嘭!”“嘭!”“嘭!”——这是重物击打木柜的声音。
就这样,男人可以尽情发泄自己的情绪,还不会在孩子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出了这个门,他还是别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亲。
而孩子呢?只能在柜子里把自己缩得小小一团,默默承受着无名而又凶猛的怒火,然后终生携带着这巨大的心理阴影。
一开始,他也是会反抗的,并没有那么乖顺。他会跪在柜子里,一下一下地拍打柜门试图出去,有一遍一遍地哭着向那个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认错,可能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承认什么,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或许他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
沈丞的怒吼隔着柜子传来,像一声声惊雷炸响在沈清湘的耳边。沈清湘听不了这样高分贝的声音,曾经他只觉得是自己耳朵有问题。现在看来,或许不是那样......
潜意识深处的东西开始逐渐苏醒......
男人的斥责一字不落地灌入沈清湘的耳朵,但这里好像又夹杂了其他的声音——有人在啜泣。
那个人是谁?......
奇怪,脸上怎么湿湿的......我的眼泪?......我......怎么会?我没有想哭的,可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该死的泪失禁!
弱者的挣扎只会给恶魔带来快感,乖顺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静静等待男人宣泄完就好了。’沈清湘默默告诉自己。‘在柜子里是相对安全的。’
不过男孩在柜子里也曾受过伤,那一次沈丞踹倒了柜子,男孩就在柜子里被磕破了头。直到保姆上来收拾残局才有人发现地毯上的一摊血迹和小小的、已经昏迷休克了的小少爷。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清湘昏昏沉沉的意识被闷闷的哭声唤回。男人的叫骂声已经消失,抽泣声在空旷的房间显得格外刺耳。
关他的柜子带着锁,在里面很难逃出去。他试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狠狠一脚蹬在柜门上——锁开了。
他曾试过好多次都没有挣开过这道锁,原来这道锁也可以靠着他自己的力量挣开。不过......挣开了又能怎么样?他好像还是跨不过那道坎。就像现在这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小的自己坐在床头抽泣。
男孩的房间阴暗潮湿,木质的地板每走一步都会咯吱作响,楼下的主卧能将这一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活像被牢牢监视着。墙面也没有过多的装修,甚至是装饰物,目光所及之处满眼都是粗粝的水泥。房间内的布置也简单到不像是个孩子的房间,这里只有一桌、一椅、一床。
对此,沈丞的解释是因为当时建房的时候家里并不是很富裕,所以平常用不到的房间都没有精装,可是直到现在,那间卧室还在那里落灰。
它像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不速之客”与整个房子的风格格格不入,与沈俞殊的小公主房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
更有甚者说这样的环境可以磨炼孩子的脾性,以后定能成大器。可是......年幼的男孩哪知道那么多,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父母并不喜欢他。
他向正在抽泣的男孩走近,回想着这时候的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哭。
是不想看见沈丞“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餐桌前吃饭吗?
还是从那隔音并不怎么样的墙后听到奶奶向沈丞控诉着自己的“恶行”?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意外发现他好像可以与年幼的自己互动。
男孩感觉到了沈清湘的触碰,下意识绷紧后背,同样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他们说我是个捡来的野孩子,还不给我饭吃。可是冰箱里的蛋糕明明不是我吃的。”男孩已经饿得只能装下一肚子委屈了。
沈清湘这才猛然想起这段被遗忘的记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这么一件明明印象深刻的事情。或许是自我防御机制作祟......
他只记得自己因为这件事怄气而绝食了三天。当时的他还真是无聊幼稚,竟然会想用这样的戏码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去得到沈丞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最后的结局就是,他恶到虚脱也没人在意。最后只能勉强到浴室里接一捧自来水下肚,然后想一只摇尾乞食的狗一样低声下气地去跟沈丞认错。
他自己想到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的抱住男孩,试图温暖男孩,亦或者是——他自己想要从男孩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沈清湘就想条快要窒息的鱼,把男孩视为当下的那一丝一点雨水。
紧接着视野再一次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飘飘忽忽地陷入了一个怀抱当中。未等他沉沉的睡去,冰凉的液体落到他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滚入后颈。
他睁开眼睛,说不好自己是在以哪种诡异的视角在看这件事情。
他看见那个女人在哭,在声嘶力竭地说着些什么,但他仿佛误入了哑剧的片场,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不断张合的嘴和女人嘴角的痣,那颗痣在沈清湘眼里不断地晃动。
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看着她哭,沈清湘心里也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我给你擦擦眼泪,不哭了好不好?”这是沈清湘想说的,可说出来的只是“咿咿呀呀”。伸出去的手也是婴孩的手,小小的,像小橘子一样,一瓣一瓣地捏成一个团。
这只小手用力伸长,但在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女人的脸。他又被另一双手抱走——准确来说是被女人塞到那人怀里的。
那双抱着他的手也小小的,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起了他这婴儿状态下的身躯——这是楚竹口中的第一次“出警”。
眼前画面再次闪黑,随后亮起一盏聚光灯,灯下出现了一朵早已枯萎的玫瑰。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却毅然决然地走向了那支玫瑰。
“你走错方向了,”清脆稚嫩的童声在他身后响起,小小的楚竹拉住了他的手“那边不是个好地方。”
沈清湘反问:“你怎么知道那里不好?”
对于沈清湘来说,死亡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反正迟早也会这样,不是吗?
“你看不到吗?那里有好多吃人的妖怪,有的没有头,有的脖子上开着个大口,还有个眼珠子吊在外面,都可吓人了。”
沈清湘听闻又抬头看了看,可他还是只看到了孤零零的玫瑰。
原来“他们”都在等着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笑,再次问男孩:“我还有路吗?”
男孩随即带着他往反方向跑去,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沈清湘拽了个趔趄,紧接着闯入了一片向日葵花海。
在沈清湘初来乍到的时候,为了感谢楚竹对他不带任何偏见与讨好的照顾时,他也曾带楚竹去过那么一次向阳花海。但这次的景象有那么些不一样。
向日葵背对着他们——楚竹在拉着他的手朝着太阳高挂的地方奔跑。
被拖拽得长长的影子渐渐回到了脚底。
眼前男孩的身形越来越高大,回到了沈清湘最熟悉的模样。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束向日葵,转过身塞到沈清湘的怀里对他说:
“你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