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湘的意识站在了一片旷远的荒原，周遭除了头顶盘旋着的雄鹰和凌冽的风沙以外空无一物。唯一的色彩来自于雄鹰嘴里叼着的一枝玫瑰。

它缓缓落到地面，将嘴里的玫瑰送给了沈清湘。

那还是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沈清湘将花骨朵别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花骨朵随着沈清湘的动作落下一片花瓣。

落下的花瓣像是杰克的魔豆，落地那一刻在荒原上伸出枝条，开出花朵。

玫瑰越开越鲜艳，越长越旺盛，转瞬便将沈清湘团团包围，他抬眼看到了站在阶梯上的少年。

玫瑰变成熊熊烈火，少年眼里火光闪动却没有夹杂着任何情感。

“你走吧。”他对沈清湘说。

说完，少年举起手里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周遭的景象开始迅速地瓦解碎裂，他奔向少年想试图救下他。

可还没来得及触及，骤然跌入深渊。

黑暗与混沌中，沈清湘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周围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空有意识漂浮在这里。

不知道过来多久，他突然听见了轻巧玻璃的声音，紧接着有光从胸口处冒出——是玫瑰的盛开。

是谁唤醒了沉睡的玫瑰……

伴随着光亮的出现，血液也好像被唤醒一般流入四肢百骸，拥有了知觉。

胸口的玫瑰花又落下一片花瓣，指引这他走到一扇门前，他推开了那扇门，门后的场景让他感觉迷茫——他又回到了那个在他印象里只有熊熊烈火的宴会厅。

更让他震惊的是门后站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楚竹身着礼服微笑着对他伸出手，问他:“去了那么久，看来生意谈得不错。”

沈清湘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左眼所看到的世界是漆黑一片。

这是他长期做噩梦得出的经验，只有右眼才能看见梦里的世界。换言之，如果左眼看不见的话，这一切就是梦境。

楚竹就着沈清湘的动作，抓住了他的手腕问他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他今天为了行动方便，特意没有带上他那副用来遮挡自己观察的视线的装饰眼镜。

这的确像是楚竹会问出的关切的话。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又是那样的真实，眼前人的笑颜又是那样清晰，很难不让沈清湘觉得这就是现实。

但这终究是梦境......

传说人死前会看到这一辈子最深刻难忘的回忆，就像走马灯一般，大概就是这样吧。

‘也算是在死前弥补了一些遗憾。’沈清湘想。

身着礼服的楚竹浑身散发着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气场。宽厚的肩背和精瘦的腰腹把这身礼服衬得恰到好处。脸上还架着一副装饰用的眼镜，让这张脸多了几分魅力。

既然是梦，那么怎么样都可以吧？

他走到楚竹身前回应道:“对啊，谈得不错，能赚票大的。”说完，伸手抬起楚竹的眼镜，在他眉心烙下一吻。

下一秒，会场内的灯光全部熄灭，只留下了一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悬挂在餐桌上方。

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此刻随着黑暗的到来，随着楚竹一起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只残破的人偶。

小小的人偶拖着自己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桌沿，跌落……

金蔻从教学楼楼顶坠落的一幕此刻又在沈清湘眼前“重现”。

“她”僵硬的肢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向沈清湘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高跟鞋的“嗒嗒”声。

他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一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这荒诞的一幕在自己眼前上演。

就在“她”距离沈清湘不到两步距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将人偶叼起跑走。

在虚幻的世界里，意识亦混沌亦清醒。明明上一秒被恐惧死死绊住脚步的沈清湘这一秒想到的却是——那是重要证物，不能丢!

他追着香香一路追到了一条深巷里。

在那滂沱大雨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还在漏水的雨棚。雨棚之下站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那一头栗色的头发极具标志性——这应该是小时候的狄玖。

沈清湘这样想。

眼前的小巷也如同狄玖回忆起幼时所说的那样阴冷破旧。这个年纪的孩子还藏不住眼神里的情绪，沈清湘在他眼里看出了猎手盯住猎物后的小心谨慎。

这时候沈清湘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心理天赋在共情这一方面的能力。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抱住了小狄玖，男孩显然没想到沈清湘的这一举动，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挣脱了怀抱，冒着雨往巷口跑去。与此同时，一个青年从巷子更深处走了出来。

青年一手撑伞，一手抱着笔记本电脑俯下身稍稍为沈清湘挡住了些风雨。他说:“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了深巷。

沈清湘以为他们应该到竹舍聊，如果安照曾经经历的也理应是在竹舍。但实际上并没有，不过这也是个熟悉的地方——清溪二中。

学生们成群结队地从斜坡上蜂拥而下，挤散了沈清湘与狄玖。

他在寻找狄玖时听到少女们对于一个八卦津津乐道地谈论。

沈清湘曾了解过这起被学校隐瞒的事件:一女生因传闻她母亲是只“莺花”而受到同学们的嘲讽和侮辱在女厕所里割腕自杀。

现在这件事情因为金蔻的死而被暂时搁置……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坡顶的教学楼下，那个人偶就端坐在楼外的窗台下。

他走到窗台前俯身拾起人偶，无意间瞥见窗户内的情景:

短发的女孩坐在桌子上神采飞扬，好像在讲什么趣事，而坐在她对面的男孩手撑着椅背，嘴角泛着浅浅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女孩。

这本是充满了青春萌动的美好场景，可是——女孩突然发现了窗外的沈清湘。

她转过头，露出了那缺了一半的脑袋。她死死盯着沈清湘，就连那只从眼眶里掉出来悬挂在外的眼球也不例外。男孩也随着女孩的目光站起了身，露出了胸口那片蛆虫翻腾的烂肉，透过那处还隐约可见那森白的肋骨和男孩身后的桌椅。

沈清湘的身体还没来得急做出反应，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熟悉的竹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包裹住了他的全身使他过分安心，只听见楚竹对他说:“别怕，我在这里。”

当他再次睁眼时，他正坐在2801室的餐桌前，面前是一盘热乎的饺子，个个饱满可爱。

沈清湘不用吃都能知道这一定是芹菜豆干猪肉馅的，而且都是楚竹亲手包的。但他并没有拿起筷子，他知道自己是吃不出味道的。这种在梦境里的清楚认知往往也就只有在这种自以为安全时才愈发清晰，因为只有在这种生活大脑才能发出“活命”以外的指令供人思考。

他起身环视了四周——楚竹不在这里。但又好像哪里都有楚竹的身影。

阳台上，他悉心照料着那半墙花草，风有时会吹进来撩动他的发丝，然后从竹叶上采下那一颗最水亮的那颗露珠。

客厅里，他与自己对着一沓又一沓的卷案或线索讨论案情，电视总是充当着背景乐，放着无聊又狗血的家庭伦理剧。

厨房里，他烹煮着简易的家常菜，而自己就在一旁给他打打下手，有时去客厅逗逗猫。

自从认识了楚竹以后，沈清湘难得每天都有了些盼头。盼着每天吃饭的时间，盼着从未尝过的美味菜肴，盼的只不过是那难得的温馨平凡的生活而已。

他拉开了楚竹卧室的门，门后的房间里多了一张格格不入的梳妆台。

沈清湘看清眼前的事物后，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比起这个，他可能更能接受他们并排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

梳妆台前，皮肤皱缩得不成人样的姐姐在给弟弟悉心包扎着脖子上的刀口，还在后颈系上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青年身型单薄，白色的纱布几乎完全隐匿与那失血过多的肤色之中。

那个蝴蝶结好熟悉……

沈清湘不敢想自己下一秒会看到什么，可能是凌泯转过头割破自己的喉咙，也可能看到“沈清湘”坐在梳妆台前，而他自己则会以凌泯的视角看见鲜血从自己的脖颈出喷涌而出。

不过下一秒发生的事情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自爆。

凌泯的血溅了他一身，白衬衫下摆大片被染红。浑身是血的姐姐脸上挂着似哭非笑的诡异表情。

沈清湘推门而出，紧紧贴着门抱头蹲下。

耳朵好痛，好痛……

疼痛伴随着持续性的耳鸣，这种折磨快把沈清湘撕裂了。

“先生，您还好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抬手撞翻了一个托盘。红酒浸染上白衬衫的袖口，晕染出的花案有些眼熟。

服务生不住地给他道歉，浓妆艳抹的脸上隐隐透露着少女的稚嫩。

人体炸弹、染血衬衫、少女日记，这几个事件一起呈现在了沈清湘的眼前。走马灯里的时间线一时间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是什么记忆深处的东西怎么迫不及待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