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冬,天寒日短。
岐州逢大旱,赤地千里,衰草连天。
山林间冷意浸肤,沈疏凌空扬了张符箓,一尾火瞬间吞没黄纸,跳动的火团浮在半空,兴奋地打了个旋。
他坐靠到枯树边,抬起手,那团火就在他指间绕了绕,最后像拥抱般蹭他一下。
沈疏长叹了口气,伸出一条经脉漆黑的手臂,闭上眼忍痛说道:
“动手吧。”
话罢,刀尖淬火,寒光直下。
“等一下!”
临那刀尖差点就要刺穿皮肤,沈疏猝然一声喊叫,飞快地把手给抽走了。
温濯把着刀停了动作,缓缓抬眼看向沈疏。
“害怕?”
沈疏微促地喘着气,看看快黑了半条的手臂,又看看温濯手里的刀,最后可怜的目光拖到了温濯脸上。
他眉头微蹙,软声道:“道长啊,要不就……”
“算了吧”三个字还没吐出来,沈疏就被一道劲力给狠狠按在了枯木上。
随后只听“噗嗤”一声,他的腕心顷刻被剖开了一个小十字,浓黑的血顺着白皙的皮肤滚滚爬落。
温濯麻利地点了他臂上几个穴位,双指一搭肘窝,一道灵力浸入皮肤,在沈疏的血液里四处乱撞着,把污血从伤口处慢慢催了出来。
沈疏顿时感觉万针穿骨,疼得虚汗直冒,扯着温濯的衣袍连声央求道:“别别别,道长,不治了不治了!我快疼死了!我要死了!”
温濯抬眼看了一下沈疏,柔声道:“不拔毒,不出三日就要毙命。”
听到“毙命”两字,沈疏只好恨恨松手,仰头撞了两下背后的树干,朱色的耳珰叮当直晃。
温濯有条不紊地替他拔毒,一边柔声劝慰道:“痛了就哭吧,我不笑你。”
沈疏眼里浮着水雾,用力抠开了地上写着“布洛芬”的药板子,一边咬牙切齿地往嘴里塞了一把胶囊,咽一颗骂一句“什么死药,半天都不管用”。
温濯不看他了,垂下眸,搭在沈疏臂上的双指用劲更狠,污血就如红幕一般淌了出来,浇入了皲裂的土壤。
沈疏喊得更是崩溃,连身边的小火团看不下去,小手一伸捂住了脸。
哀嚎了不知多久,终于见温濯优雅地一擦刀,宣布道:
“好了。”
血淋了满臂,沈疏又是冷汗涔涔,又是热泪盈眶,如获大赦地深喘了口气,低头看着疼得打战的手臂。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把手送到温濯面前,可怜道:“疼得动不了,道长。”
温濯会意,接过他的手,绢帛缠了一圈又一圈,眼含笑意:“往后山间的毒草,就切勿再碰了。”
沈疏委屈上了,嘟囔着:“我以为你们太清山的修士,都会一些止痛的法术。”
温濯不答话,看见沈疏淌下的泪珠,他的笑意好像更深了。
沈疏:?他在高兴什么。
沈疏遇到这个奇怪的人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半月以前,他还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道士,在观里刚做完洒扫,正躺在祖师爷的石像怀里呼呼大睡。
睡着睡着,就依稀听见观里的师父说什么“沈疏你命中有大劫,必须要躲回古代避难”,还强行塞给他一个小葫芦和几张黄符。
沈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口答了句“知道了,要带什么特产”,翻个身继续睡。
五秒过后,他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再一睁眼时,沈疏已经抱着怀里的新手套装,踩在两千年前的焦土上了。
一摸口袋,发现没带手机,更是两眼一黑。
完了,裸穿。
还没缓过神来,抬首就瞧见了背靠山雾的温濯,白衣如雪,身长玉立,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沈疏眨了眨眼,问道:“你是?”
温濯淡然笑答:“初次见面,在下温濯。”
“你在这儿做什么?”
“种花。”
“花呢?”
“你脚底。”
……
此后,沈疏就住在山头的小破观,温濯就在山上到处种花,一直到今天沈疏外出觅食不慎中毒,二人才有所交际。
但这并非是温濯不亲人,而是沈疏实在不敢靠近他。
毕竟不是所有人背后都能有那样的东西……
沈疏想想就后怕,赶紧抽回心绪。
抹了抹脸,沈疏手指一勾,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温濯手里的小刀就被一只乌木葫芦收了进去。
温濯挑了挑眉,说道:“真是奇物。”
“道长喜欢吗?”沈疏微喘着气,将这葫芦收成半指大小,在指间绕玩着,“仙门百家,没有这样的法宝?”
温濯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我说的是你。”
闻言,沈疏愣了愣神。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温濯在说什么,于是转而扯了个笑出来,指着自己的眼睛。
“你说这个啊。”
他相貌漂亮,还生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赤红的竖瞳跟个玻璃珠似的,妖异得不像人的眼睛。
沈疏摊手,解释道:“天生的,据说我祖上有狐妖一族的血脉,是犯了天大的恶业,所以才留下这样的印记,人人都说丑陋至极。”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温濯,脸上泪痕未干。
“道长要是不喜欢这对眼睛,可以直接告诉我,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温濯反倒近了一步,微笑道:“我觉得很漂亮。”
“那你真是个很好的人。”
沈疏眼睛又圆了,冲他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梨涡深深,没有一丝心虚。
胡言乱语。
什么狐妖一族的血脉,他连自己亲爹娘都不知道是谁,听观里的师父说,自己是被他从路边废弃的蔬菜棚子里捡回来的,这才有了“沈疏”这个名字。
看他笑,温濯就跟着笑,笑得沈疏捏了把冷汗。
总感觉他想挖我的眼睛……
沈疏想。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沈疏的痛意很快就过去了,他拨下袖子,被温濯搀着站起了身。
四下望去,周遭浓雾沉沉,山岚瘴气极重。
他们脚下踩的这片林子叫赤水林。
听温濯说,这儿原本是个香火颇旺的道观,可惜灾年之后被恶鬼占山为王,又以祸兽旱魃的居处“赤水”为名,还布下了弥天的瘴气,外边的人一进去就会着了道,再也走不出来。
所以它还有个不好听的名字,叫“吃人林”。
更要命的是,看沈疏身上这对襟白褂、檀木挂珠的现代风扮相就知道,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沈疏搭起臂,吊儿郎当地靠在树边,手指挠了挠火团的脸。
他瞟了温濯几眼,随口问道:“半个月了,道长还没找到出去的法子?”
温濯说:“有东西拦着我们。”
随后,他就将沈疏边上那个跳来跳去的小火团一捏,往瘴气浓重的地方扔了去,瞬间烧起了一圈蓝色的火光。
温濯随手熄了火,继续说:“瘴气生于腐朽之草木,遇火则蓝,这几日我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说到这儿,温濯眼中泛起一丝寒光,沉声道:“我猜想,是底下那只鬼不愿放我们走。”
沈疏只点点头,不敢说话。
温濯收起眼神,轻笑了几声,说:“不过我已经寻到法子出去了,目下还要做些准备,明日辰时我们在此会面,我带你出去,可好?”
沈疏一听,当即潦草地行了个礼,假客气道:“那就多谢道长了。不知这几日你都住在何处?山头的道观里瘴气轻,不如与我——”
“是吗?”温濯打断他,盯着他看,“你邀我与你同住?”
沈疏笑容一僵。
温濯顿了顿,缓缓道出后半句:“不过我百年前就断了寝食,就不麻烦了。”
闻言,沈疏深吸口气,这才慢慢化开笑意。
“那道长,我目送您走。”
温濯颔首,淡然道:“山间路繁,多保重。”
说罢,他拢了拢袖子,从容地踩进了漫山的瘴气之中,愈走愈深,直至身影相融。
沈疏眼瞧着温濯渐渐隐没深林,嘴角缓缓下沉,眸色也随之暗了下去。
他勾了勾手指,温濯背后贴着的昭恶符便无风颤动,悄无声息地剥落下来,贴地飘回了沈疏手中。
他指腹捻火,随手烧了这符,口中暗啐道:“是鬼不放我走,还是你不放我走?”
明媚的热焰映在眸光中,照出的却是一抔寒凉。
昭恶符,顾名思义,昭昭其恶。
杀盗淫贪嗔痴妄言语,百种千般的罪恶,都能状无形于有形,还会有各自的色彩。
而就在这位笑吟吟的仙君背后,他看见了一团黑压压的浊雾,像是一张诡谲的幕布,投映了漫天的五浊十恶。
它用力地压迫着周遭的空气,好像有成千上万的冤魂挤在其中嘶声尖啸,汩汩渗血。
他从没见过如此重的……
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