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那妇人自诩是你娘,似乎找你有急事!”
听到这话,嬴沉依一怔,苏氏怎么会突然过来了?自己不是已经托人将银钱送回家中了吗?
她不再多想,起身朝着叶府大门的方向奔去,见到了站在门外的苏氏。
数月未见,恍若隔世,嬴沉依的心猛地一揪,因为她清楚看到,苏氏曾经那乌黑的发丝,竟悄然生长出几缕刺眼的白发。
她轻抚着苏氏头上的白发,眼眶不禁湿润了,心中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紧紧抱着苏氏。
片刻之后,嬴沉依松开了苏氏,“娘,你怎么来了?家里一切可都安好!”
苏氏抹着眼泪,默不作声,这让嬴沉依更加心急如焚,“娘,你别哭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英儿,你爹……怕是快不行了。”
苏氏终于开口,啜泣地说道:“早上我外出买药的时候你爹还好好地躺在炕上,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已经从炕上摔下来晕过去了,醒来后,他嘴上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我如何唤他也不应,所以我这才赶来寻你,你快随我回家一趟,看看你爹吧。”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使嬴沉依措手不及,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声,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嬴沉依深知此刻没有太多时间去难过悲伤。
“娘,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嬴沉依急忙奔回暖春院,有条不紊的收拾了些许衣物与银两,本想告知叶柏鹤一声自己要回家一趟的事情,但嬴沉依在庭院中四处寻找了一番,都未见其踪影。
近日来,叶柏鹤去书院都没带上她,想到这里,或许叶柏鹤现在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于是,嬴沉依简短地与春桃交代了几句,随后便与苏氏一道回村,二人一步一步迈向回村的路。
一路上,嬴沉依不时瞥见苏氏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
嬴沉依轻声安慰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了,爹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怎能不胡思乱想呢!
死了丈夫犹如塌了天,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要是不在了,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呀!
看着苏氏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嬴沉依在内心暗暗祈祷。深怕没能见到嬴广最后一面,成为终生难以弥补的遗憾。
虽然嬴广并非她的亲爹,可生活久了怎么可能不生出感情,更何况嬴沉依穿越至此,身边也就只有这些亲人了。
那日这一摔,嬴广的腰骨伤实在是太重了,能够留下一命已是万幸,休养了数月还是动弹不得,最后只能作罢。
嬴广因长时间卧病在炕,面容憔悴得如同骷髅,双眼凹陷,整个人已消瘦的不成样子。
他已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无法照料自己,吃喝拉撒都在炕上。
苏氏每日需要给嬴广擦拭身子两遍,早晚各一次。
单单这些日常照料就花费了苏氏大量的时间精力,照料病人是一件累人的活,足以让人身心俱疲。
不过,苏氏这一辈子从小是吃苦长大的,她刚学会走路时就开始帮家里干活,没有灶头高时,便已经给全家人做饭,稍大一些,她便跟着父母下田干活,因此苏氏的身体条件还不错,有体力去照料嬴广以及两个幼弟。
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嬴沉依与苏氏终于回到家中。
看到嬴广的胸脯仍在微微起伏,苏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嬴沉依也随之松了口气。
苏氏走到炕边,“孩子他爹,你快瞧瞧,英儿回来了。”
嬴沉依也紧跟上前:“爹,我回来了。”
此时的嬴广呼吸异常微弱,他张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嬴沉依连忙俯身,侧着脸凑近他的嘴,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
“英儿,为父余日无多…你离家这段时日里,我与你娘一直心怀愧疚,那样的决定对你来说无疑是残忍的,希望你能宽恕我们的自私与无奈,莫要记恨我和你娘。”
嬴沉依听了摇摇头,握住嬴广那冰凉而僵硬的手:“爹,我从未对你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恨,对娘亦是如此。”
苏氏与嬴广亦是迫不得已,而嬴沉依亦是心甘情愿。如今,嬴沉依在叶府过的挺好的。
嬴广仿佛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继续说道:“我非良父,常年在外务工,未曾给予过你更多的相处时光。但我知道,你是一个乖巧懂事,沉稳有主见的好孩子。
往后,你娘与两个幼弟只能依靠你了,实在是苦了你了。我知晓,这对你来说太过沉重,在我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家了。
我走后,你莫要太过哀痛,毕竟你今后的人生路还长着。
生老有命,这些我们是一点儿也把控不了,人只是世间一过客,一尘埃,最后都是一推土。”
听到这里,苏氏将手中的汤药递给了嬴沉依,随后转过身去,背对着父女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嬴沉依的泪水滂沱而下,沾湿了衣襟,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说道:“爹,别再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先喂你把药喝了,免得一会儿凉了,药效就失了。”
嬴沉依小心翼翼地给嬴广喂下汤药,嬴广服下后不久便睡着了。
到了夜里,嬴沉依让苏氏带着两个弟弟去休息:“娘,已经很晚了,你也累一天了,快去带着落儿和荣儿歇着吧,爹这边有我照料就足够了。”
·
叶柏鹤下学回到府中,脚步不自觉地迈向了书房,叶柏鹤已连续多日未在暖春院见到嬴沉依,然而当他来到书房内并未见到嬴沉依的身影。
叶柏鹤离开书房,怀揣着一丝侥幸心理,朝着嬴沉依的屋子去了,推开门扉,呼喊她的名字:“阿嬴,你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屋内回荡的回声。
此刻,叶管家已经给叶柏鹤送来了店铺的账目,他无心多想,便又回到书房核对账目。
直至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虽然叶柏鹤的手上拿着账目,但他的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
叶柏鹤回想起那日,当时的嬴沉依眼里闪烁着失望与委屈,嬴沉依似乎真的被他说的那些话伤到了。
有些事情,越想解决,越陷得更深。
比如此刻。叶柏鹤突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阻止大脑的胡思乱想,就像试图让一条奔腾的河流突然停住。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位丫鬟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盏热茶,轻声道:“大公子,您苦读多时,想必已经乏了,喝盏茶提提神吧。”
叶柏鹤接过茶盏,没有立即饮下。他望着丫鬟,犹豫地询问:“你可知道,阿嬴此刻身在何处?”
闻言,丫鬟神色微微一变,随即低下头,轻声答道:“大公子,奴婢并不知晓,只是昨日奴婢瞧见小兄弟带着包袱急匆匆地离开了叶府。”
叶柏鹤连连摆手,吩咐道:“知道了,下去吧。”
随后叶柏鹤轻叹一声,将茶盏放在案几上。
显然,嬴沉依已经心灰意冷,离开了叶府,离去便离去吧。或许离去对她,对他都是种解脱。往后她不必再费尽心机地让他勤勉求知,他也不用装来装去的。
对于嬴沉依的离开,第一个高兴的人本应该是叶柏鹤。但不知为何,叶柏鹤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烦闷,他也只当是这书房内空气太闷,出去到院中透透气了。
后厨的李厨娘已将晚饭备好,丫鬟们随即小心翼翼地将香气扑鼻的菜肴端送到相邻的饭厅,并整齐的摆放在饭桌上。
春桃前往书房去请叶柏鹤到饭厅用晚饭,恰巧碰到了正在散步透气的叶柏鹤,春桃连忙躬身行礼:“大公子,晚饭已经备好,您可以移步至饭厅用饭了。”
叶柏鹤微微颔首,便朝着饭厅走去。
春桃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跟上,紧随其后,“大公子,阿嬴在走前曾托我转告您,她家中有急事需得回家处理一趟。”
叶柏鹤停下了脚步,问道:“她可有提及何时回来?”
“未曾提及。”春桃摇了摇头。
叶柏鹤没有再多言,来到饭桌旁坐下,望着眼前这满桌丰盛的菜肴,却丝毫没有任何胃口。
见叶柏鹤久久未动筷,春桃舀了一碗排骨藕汤放到了他面前。叶柏鹤喝了一口,突然开口问道:“春桃,你知不知道阿嬴家住何处?”
“回大公子,听阿嬴说过是竹阎村。”春桃回答道。
·
次日清晨,叶柏鹤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内心,便带上春桃下乡去寻了嬴沉依。
两人来到竹阎村,竹阎村的房屋皆为简陋的黄泥砌成,道路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泥泞遍布,脏乱不堪。
这风一刮便是沙尘飞扬,令人难以忍受。
叶柏鹤没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荒凉贫瘠的村庄,他虽知晓嬴沉依家境贫寒,却未曾料到竟贫困到这种地步。
两人对村庄的路不熟,面对前方这条十字路口,两人都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一个方向去,更不清楚嬴沉依的家究竟是哪一户!
所幸的是,路口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中,有几位男子正聚在一起交谈。
叶柏鹤嘱咐春桃前去询问,其中一位男子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瞧见了没?前头那条巷子,拐进去头一户便是了。”
春桃道了谢后,领着叶柏鹤朝着那条巷子方向走去。
刚踏入巷口,不知何故,三三两两的村民在巷子里熙熙攘攘地围成几团,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
“前半辈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丈夫撒手人寰,留下她和几个孩子相依为命。”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
围着七嘴八舌的大多数是妇人。
每户的日子都不好过,也便只能嘴上表示怜悯着。
“唉,真是可怜啊!”
“……”
春桃环顾了一圈,问道:“大公子,什么事儿这么热闹啊?怎么这么多人围着?”
然而,身旁的叶柏鹤并没有搭话。
春桃好奇地转过头,只见叶柏鹤一直盯着前方,她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见到嬴沉依家的院子里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院门上悬挂着的白布更是格外的刺眼。
是的,嬴广终究还是离世了。
他走的时候是凌晨,那晚寒风凛冽,还下了一整夜的雨,恰如此刻嬴沉依的情绪。
嬴沉依抱着嬴广早已冰凉的身体,希望还能再暖他几分,遗憾的是再也捂不热了。
在这短暂的父女情分里,他给的多,她还的少,那两份埋藏在心底的遗憾也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