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霄的答复,他想过很多种:
你怎么不早点儿和我说这些事?
所以你打算让我用你的心头血救云水香柳?
那你前一天才答应好的那些都不算数了吗?
但他独独没有想到,她说:
“你不是我实现目的的工具。”
谭小星君觉得自己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挖空了胸膛,进而塞满了炙热的滚烫。
他明明早就习惯了能言善道,现下怀揣着满腹情愫与爱恋,却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陪我出去走走吧,晚饭前才答应过我要陪我去再看看云水香柳的。”青霄轻声说。
谭敬晨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虽然外人看来可能有些笨拙的好笑,但是他觉得这时候,哪怕青霄要他变成个陀螺,旋转着飞上月宫他都乐意得很。
才下过雪的冬夜,到处都是冰雪反照出的朦胧光晕。
青霄的手很冰,但是指尖柔软指节匀称,像上好的羊脂玉般,握在手里就能在心中盈出一汪柔丽的湖水。
七寻镜在神女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神女本尊正盯着镜子的刻花发呆。
小星君用空余的手轻轻扶住神女的腰身,在她每每走至积雪较深处时稍稍使力托住,就这样一路行至天河神谷谷口。
一位少女散着长发,正站在树下哼着歌谣。
是哄孩子入眠的摇篮曲。
青霄停下脚步,从镜子里抬起头来,在白雪繁星的映照下,认出那是荀京墨。
“那是我娘编的童谣,她将这谷中的一切都看成是她的孩子,所以也都对他们唱过。”谭敬晨在她耳边轻声说。
“时间长了,这曲子本身也像被施了法一样,再躁动不安的灵魂听了都能镇静下来。荀京墨是被我带得有些不着边际,但她和她的母辈们一样,深深爱着这里每一个生灵,也许她觉得,这是她下凡历劫前,唯一能为这株柳树做的事了吧。”
童谣渐歇,音符越飘越远,少女从树下探出头来对他们微笑。
青霄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很好听,也可以教教我吗?”
荀京墨有些没料到这问题,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去看谭敬晨,嘴比脑子快地回道:
“小舅也会,怎么不让他教你呢?”
等看到神女微红的脸颊后才恍然大悟道:
“啊!你同意和小舅······”
“荀京墨!”
“没有!”
两声疾呼同时传来,吓得小姑娘赶紧向仙柳注入灵力安抚,以防它再发狂。
“你们两个老神仙,都活了这么久了,谈个恋爱还这么害羞干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就你们俩这阅历,什么事儿没见过?”
亲外甥怼亲舅,向来直白,小星君自己都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术。
云水香柳摆动枝条,将雪尽数抖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灌了某神君一脖子。
他觉得自己很冤!
但偏偏出门前有仙子在他心里放了束极美的烟花,导致他现在根本找不到生气这种情绪。
两位老神仙带着一位小神仙在仙柳旁坐下,直到此时,青霄才深刻感受到了云水香柳“主净化”并非浪得虚名。
这是自一千年前孤亭山之后,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能够检视自己被业力之种侵蚀的内心。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抚摸树干,神树无言,但她却明白它对她感同身受。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七寻镜选中的对象有着什么样的执念。”青霄细细描摹着云水香柳的纹路,好像从中能听到它的声音。
荀京墨顺着她的手指游移视线,半晌才说:
“但是讲道理,你俩这恋爱进度实在有点儿慢啊!”
“得了吧,你还没见你老爹老娘谈恋爱那样儿呢,我已经算争气的了知道么?”谭敬晨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
荀京墨毫不客气地冲他吐了吐舌头,又转向青霄问:
“他这样子我猜到了,小舅妈,怎么你也是容易害羞的类型呀?”
“我······”青霄觉得一时间竟也找不出什么理由。
“哎不过没事,反正我把天河戒给小舅了,其他的你们俩自己看着办吧。所以那个执念是什么意思?”
这个转折有些太突然了,青霄只觉得上一个回答还憋在喉咙里,下一个回答就要等不及脱口而出了。
她一边安慰自己真不愧是谭敬晨养大的崽,一边重新镇定下来,正想回答,就听荀京墨再次说道:
“小舅妈,这个给你,不知道我这次去历劫要多久,这个就当是送你们的新婚礼物啦!晚安,好梦。”
直到女孩提着裙子跑开,青霄才发现自己手里被塞了一枚方形玉佩,上面雕着一轮初升的林间朝阳。
“这个礼物我不能收吧?”神女用指腹抚摸玉佩,“天明为晓,你姐姐就叫敬晓,那这是她母亲的东西吧?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人家孩子这样的礼物。”
谭敬晨没说能收也没说不能收,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云水香柳的树干,问道:
“净万物心,涤世间恶。她的执念是净化剩余三枚业力之种吗?”
“是,刚刚我拿着七寻镜,另一只手触碰到她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她在和我说话。”
青霄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寒冷的冬季落光了柳树的绿叶,但荒芜将其每一根枝条都描摹出了孤傲的使命感。
“猜到了,”小星君叹了口气,“她和我娘一个样子,责任感太强,不叫她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被她知道这世上还有生灵被魔物侵扰,那就算倾其所有,也肯定要帮忙。”
“残暴给了春神句芒,如今已经被净化了。恐惧给了你,那剩下的贪婪和无情呢?”谭敬晨适时中断了“如何能让云水香柳完成净化使命”的话题。
“贪婪之种在吴潜德那里,无情之种我不太清楚,但是按照这个规律,我们可以去问问秋神蓐收。”
青霄心领神会,拉住他的手捏了捏。
谭敬晨点了点头,突然很认真地说:
“那我去找吴潜德,你去找蓐收。”
“怎么?这种飞醋也要吃啊?”青霄被他逗笑了,明亮的杏眼眯了起来,像月牙一样清辉璀璨。
“主要是也没找到别的机会。”小星君也弯起眼睛。
青霄笑着屈指敲了敲谭敬晨额头,又转身轻轻抚摸了一遍云水香柳的树身,几不可察的灵力被轻轻缓缓地注入,为灵树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雾白色。
谭敬晨看着她,突然觉得青霄也像一株树。
初见时,她像坚韧不屈的松,挡在初生的小毕方身前,拦在数百妖魔面前,满身伤痕也要挺直腰板站着。
于星空望着她时,她像幽然独立的竹,默默生长,永远笔直,既能与世间万物相融洽,又坚守自身的规则。
再见时,她像万里沙漠边的白杨,即使被放置在最艰难的环境里,也要为身边人挡风遮雨,撑起荫蔽。
现在,她像结满了花的木兰树,馥郁姣好的容颜下,是高悬枝头让人仰望的纯净无暇。
他看到她向自己伸出手,他不自觉地就牵了上去。
神仙的生命漫长无边,但他想:
他愿意就这样跟随她走这一程,这一生。
冰雪凝结的湖面映衬星河与月辉,神女停下脚步侧眸看他,几秒后,突然凑近在他唇边轻轻一点。
比起“她亲我了”这个念头更先一步的是身体下意识给出的回应——
他回吻她,一如每一次吻她那样,带着虔诚。
“敬晨,”青霄睁开眼,发现夜空下的小星君身上真的带着微弱的、星辉似的银光,“我想后天出发去找秋神蓐收,你有一天时间,如果你能寻来嫁衣的话······”
她笑着向小星君眨眼,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但是已经足够了。
别说一身嫁衣,就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去为她摘下来。
哦不对,他自己就是星星。
青霄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觉察出了星河尚且不及光芒。
她回身再次看向整座天河神谷。
即便已过冬至又刚经历风雪,但是谷中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向上伸展枝条,冬风将它们摇曳,大地却护它们生机勃发。
晚风吹拂而过,青霄突然感觉手中的玉佩散发出温热,于是摊开手去看。
玉佩中那轮朝阳宛若真实场景一样变成了耀眼的橘红色,温暖的光将挂在林间树梢的霜雪融化成露珠。
青霄大吃一惊,正想开口问谭敬晨这是怎么回事,忽而河谷间吹起一阵风。
这阵风吹起了这个季节不该有的红色绒毛花瓣,由河谷口的天边而来,顺着河流铺满天际。
合欢花绒毛一样的花瓣让繁星都变成了锦缎上的珠宝钻石,草木顺风摇摆,将锦绸织就。
这是整座天河神谷送上的嫁衣。
神女站在其中,听到了万千草木的心声。
听到了它们想要她成为家人的愿望。
玉佩飞离她的手心悬滞在空中,原本雕刻的树林真的从玉中长出枝条藤蔓,它们不断弯曲折叠,阳光适时从玉佩中照耀而来,缓缓镀上了一层金色。
等光芒散去,玉佩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一套完整的凤冠,在冰面上留下金色的光。
凤冠正中的凤凰盘旋展翼,在凛冽冬风中亦不减丝毫风采。
云水香柳极速抖动身躯,两朵不属于冬季的新芽萌发,又很快脱离仙树,直奔凤冠而来,缀进凤凰的眼睛,变成了两颗碧色深郁的玉珠。
青霄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好一会儿才问:
“所以,这才是京墨想送给我们的礼物对吗?”
“嗯,”谭敬晨拉起她的手,学着她之前那样也轻轻捏了捏,“那玉佩雕刻的画,是清晨的意思。”
“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