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罗吾妹：

见信如面

遥念尊者镇抚百川而至姊妹共淑于湘，尔来两千岁有余矣。欢歌莺啼，犹在耳畔；云鬓笑妍，仍留目前。每念妹之旧容，常辗转难眠，夜不成寐。

然吾之性也鄙、德也浅、才也疏，概始幼时。为女不孝，为姊不友，为妻不端，实有愧于湘水众灵，以魂渡我，虽死难当。

故蒙妹之恩于居凤寨，吾肝胆俱裂，几欲死也。惟盼寒夜临湘，助我夙愿得偿，还妹佳期仙域，佑众生安。

沅娥留下的信并不长，青霄却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直到七寻镜将他们送回现实，她依旧双眼发直地看向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七寻镜的世界来得快去得也快，谭敬晨刚刚拆开信，甚至还没来得及和白芷打个招呼，眼前就一阵白光，再睁眼时，就看见青丘的灰袍族长盘膝坐在地上，正闭目养神。

小星君向来没什么尴尴尬尬的包袱，当即起身向老族长道：

“老君，我们走了多久了？这把我们放回来了，是不是说明问题解决了？”

灰袍族长微微点头，苍老的声音叫人多少有些辨不清他说了什么：

“三日不到，二位已经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先注意到了走来的青霄，神女正在用手拢自己的长发，纯白的发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有些不真实的绮丽与脆弱。

小星君笑呵呵地揽住青霄的肩膀，毫不见外地问：

“去染了个头，怎么样，我家霄霄的新发色不错吧？”

青丘族长：……

霜雪女神：……

只有小星君浑然不觉。

在回东泽仙兽园的路上，青霄坐在后座，被沅娥夫人的玉环撞击到的腰终于有了姗姗来迟的巨痛感，她紧紧捏住手中的信纸，尽量放平呼吸。

谭敬晨微微偏头，在疾风呼啸中问了一句什么，可她眼前发黑的同时耳朵竟也有些听不太清，只是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中重复思索“寒夜临湘”这句话。

再醒来时，头顶耀眼的灯光带着微烫的明亮洒满屋子，简洛金正坐在床边翻书，笔直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矮凳上，利落而又干净。

“小简……”青霄张了张嘴，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到以后，又从善如流地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简洛金眼皮也没抬：“敬晨哥说，伤员就要有伤员的觉悟，好好休息比什么都强，其他的事，目前不需要你多操心。”

“对了，”小保安翻动书页的同时轻轻偏了偏头，“你们俩走这几天，我们已经向灵物司上报过了。”

“我们以灵兽入园已过半年为由，根据《灵物司守则》规定，报告我们将自行决定灵兽去向。现在，那只小狐狸已经不在咱们园区名单之内了。”

简洛金顿了顿，终于从书中抬起头看向青霄，新修剪的短发发尾擦过脖颈，在灯光下恍惚生出暖意。

“我的园长，这一招倒是从你那儿学来的，活学活用，如果你想夸赞我们机智的话，我会真诚而客气地回一句谢谢的。”

青霄有些愣神，几乎是下意识地说：“真聪明。”

“谢谢，”少女扬了扬下巴，唇角也一起勾起弧度，“现在，你能安心休息了吗？”

不知怎的，这句话似乎被施展了某种法术，青霄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个久未光临的梦境卷土重来，带着难解的窒息感，填满了她的心脏。

依旧是深沉幽黑的河水和令人头痛的尖嚎，河上的桥隐没在黑雾之中，带给人没来由的恐慌。

黑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挣扎，但是看不分明。

青霄刚一走上桥，一只白狐就突然冲出黑雾，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桥下的河水中跌去。

一身黑袍的少年紧跟在后，在抓住白狐的一瞬间也被惯性拖拽向河面。

这河水看上去并不湍急，甚至几乎没有波澜，但却使人产生着某种幽深的恐惧。

青霄清楚地记得，同样的梦境在自己刚到东泽仙兽园的第一晚也出现过，也就是汶珪半夜三更求见九尾狐的那一晚！

细密的汗珠慢慢爬上她的额头和鼻尖，黑雾也在逐渐吞噬少年的身影。

那一晚喊不出名字、辨不清面孔的少年在今夜清晰起来。

“谭敬晨！”

青霄骤然睁开双眼，大脑有一瞬短暂的空白，让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真实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名字的主人现在都好模好样地坐在她身边，攥着湿毛巾的手还滞在她的额头旁。

“你好像有点儿发烧，所以我想着用湿毛巾给你……”

“给你……”

一向只能在嘴皮子上搞事的小星君被突如其来的一抱砸懵，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就是拼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等他好不容易把有如擂鼓的心跳整理好，怀中人却轻轻一动，低头看向她的衣服。

“不不不，不是我，小简，是小简帮你……我没，没有！”

青霄用手指勾了勾衣摆边缘的花纹，发现此时的谭小星君好像一只红气球，已经加足了气，轻轻一戳就会爆掉，不禁笑出了声。

腰侧被玉环撞击的地方又一次袭来强烈的痛感，让她还没笑够就先倒吸一口冷气。

园长大人心安理得地向前一倒，倚在“红气球”的胸膛，尽量保持腰部不用力。

等气息平顺了，她才道：“小简说，那只小狐狸已经不在园区名单里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弃七寻镜，不再继续下去了？”

谭敬晨将湿毛巾放进床边的水盆里，轻声笑道：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典故吗？放弃可不太像你的风格。”

确实不像，但是……

“我又梦到那个梦了，梦到你掉进河里，我却救不了你。”

“领导，我会水。”红气球逐渐褪色，还捏了捏他家领导的指尖。

可惜今天，这样轻快的语调不再能疏解青霄心头的忧虑：

“我知道，可那是冥河。”

谭敬晨垂下眼睛，看向她的眸子，听到她接着说：

“我知道小狐狸去了泰山府，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泰山府。就是我刚到咱们园的那天晚上……”

“我知道。”

“啊？”青霄还想接着说，却先下意识发出疑问。

谭敬晨回答不变： “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儿，我知道。”

“你那天不是早早回去睡觉了吗？”青霄在脑海中快速回顾起当天的事。

突然，一个她以前从来没有关注到的细节跃入回忆——

“我从上古园区出来以后，那颗很亮的星星，是你？”

谭敬晨没有说话，只是含着笑意，伸手抚摸她的长发。

青霄抬起头，耳朵感受着他胸膛内热烈的心跳，眼睛描摹着他的面容。

突然之间，就想到柳杰瑛说过的那句：

“就我所知，时至今日，他应该已经喜欢你一千年了。”

她仰起脸，无比认真地问：

“谭敬晨，七月十五我来报到那天，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抚摸长发的手停了一瞬，谭敬晨低下头，灯光在他的瞳孔中流转出瑰丽而纯净的颜色，青霄看到了他轻轻摇头。

“一千年前的孤亭山上，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他说。

“我的园长大人，我对你，确实是一见钟情，但从来不是一时兴起。”

“我知道，如果不能亲眼再见到小狐狸，亲自帮她和她的小情郎一把，有悖于你的责任感和本心。”

“我会陪着你，只要你想就放心去做就好了，不用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境担心。”

“再说了，”小星君歪了歪头，露出了他标志性的笑容，“梦都是反的。”

他炙热而滚烫的爱意好像终于被掀开了尘封的一角，在藏匿千年后得见天日。

青霄看向窗外的漫天星海，暗自想：

他讲话时的声音真好听。

星海映衬月光，将屋外萧索的树枝描画出一个又一个影子。

白色长发的神女转回头，冰凉的唇贴在星君先生的嘴角，轻声说：

“谭敬晨，你想要我吗？”

…………

这个吻虽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产物，但也依旧逐渐脱离掌控。

从最初小心翼翼的试探、青涩羞怯的盘桓，到最后热意盎然的纠缠、情真意切的缠绵。

头顶的灯烤灼尽冬日里仅有的寒冷，照耀在背脊和肌/肤上，让人从发丝到骨缝都生出热意。

青霄听得到谭敬晨激烈的心跳，感受得到他逐渐滚烫的体温。

他用双臂环住她，又在未及尽兴时与她分离。

小星君呼吸很乱，带着笑意的眼眸却清冽而明亮：

“我想，但是今天不行，你先好好养伤。”

他顿了片刻，一只手搭在青霄没有受伤的腰上，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几乎到了鼻尖碰鼻尖的距离。

好听的声音伏在耳畔，略显呢喃的尾音还含着喘/息，比蜴蛇的摄魂阵法更加效果显著：

“领导，不用担心，即便你改换容貌，即便有死亡或者衰老的威胁，我都是你的，不需要任何附加的过程，哪怕你从不认识我，我也只属于你。”

谭敬晨说话时的气息很热，扑在耳朵上有些痒，青霄偏过头，在冬日的暖光中与他对视，极度的安适感使困乏趁虚而入。

躺在恋人的臂弯中合上眼前，青霄没来由地想：

就算自己有个孪生姐妹，也许谭敬晨也能毫不费力地将她们区分开来，用他闪烁星光的爱意，熨平她所有难以言说的不安情绪。

他们是寒冷与夜晚的组合，但他们永远不会甘于作为寒夜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