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之后便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了。
谭敬晨抬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耳边吹来的风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不由得更头痛了几分。
他稍微踉跄了一下,心下生出异样来:
脚下的土地,似乎和神鬼界山并不相同了!
他紧皱眉头睁开眼,万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四周确实已不再是神鬼界山,也看不到朱雀和站在他面前的青霄······
“呦呵,这练的是哪门子法术啊?还有这效果呢?我就说它应该直接成仙去。”
小星君随遇而安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就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千万箭矢向自己飞来。
他下意识抬手蓄力去挡,却发现自己根本用不出法力,当机立断地问自己:
这是进入幻境了吧?是幻境吧?必须得是幻境啊!
果然!羽箭像流星雨般飒沓而至,穿过他的身体,没有产生一丝痛感。
小星君心下有些识破诡计的小骄傲,背着手点着头,悠哉悠哉地顺着箭矢的方向转过脑袋,脸色忽变地看到了……
那万根羽箭均向着一个黑甲红缨的少年飞击——
正是在人间历劫时的自己!
饶是他千百次告诉自己这是幻境,也依然再一次感同身受了这场万箭穿心。
小星君浑身冷汗地跪倒在地,紧闭着眼睛等待代表历劫结束的天雷降临。
等待天雷的过程是那么漫长,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延展拉长了上千倍,这样难捱的等待,和一千二百年前一模一样。
谭敬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暗骂了一通那只挑事源头的朱雀,才撑着脚下的土地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被羽箭穿成了筛子的自己,毫无怜悯之心地移开视线,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战场——
金戈铁马、封侯拜相,在人间的自己怎么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啊?
血和焦土混杂,尸体白骨和残破的兵器交相错落,刺鼻难闻的血味儿呛满口鼻,让人一阵干呕。
他皱着眉在这片战场上转了一圈,忽听背后一声天雷炸响,让人想不回头去看都难。
可是真回过头,他就无法继续维持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了。
他看到一个身着银色披风、描金锦袍的男子缓步走来,一直走到那个在人间历劫结果被万箭穿心的自己身旁。
来人蹲了下来,掌中凝聚起金光,不轻不重地拍打在他的周身穴位上。
当最后一个穴位也被注入神力,男子的身形也明显晃动了几下,谭敬晨终于耐不住心疼,抢上一步也蹲下来,声音哽咽道:
“哥……”
可他的手带着虚影从男子小臂处一晃而过,连带着抑住了撕裂五脏六腑的悲泣。
这只是个幻境罢了……
无力与愧疚让谭敬晨低下头,半跪在兄长身边听他笑着责备:
“什么时候历劫不好啊,偏赶上六界大战,打/仗好玩儿吗?怎么这么会挑时间呐?”
“臭小子,让我还得用两千年修为给你从天雷下边儿拉回来,等你醒了要赔给我的知道吗?”
知道,可是知道得太迟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把修为赔给你呢?那样……也许你就不会死了……
可是现实中无力改变的事,到了幻境中也是一样。
他只能看着场景变换,当那时的自己劫后重生,在众星大帐醒来,却被手下的仙侍告知:
当天,是他的二哥谭敬昱继任贪狼星君神位的加冕日。
拥有属于自己的神位,这本该是件喜事,只不过……
当人群散去,谭敬晨才挪着步子蹭到他哥身边,低声问:
“哥,父亲母亲呢?”
他明确地看到谭敬昱变了脸色,心中不由得更加沉痛。
“那……大姐和三哥呢?为什么也不来你的继任典礼?”
他那一向风度翩翩的二哥此时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抬头看他哪怕一眼。挣扎了良久,才艰难开口:
“小晨,现在是六界大战……”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当时的他不能,如今身处幻境,明知身边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他依然不能。
谭敬晨看着自己跑出众星大帐,在帐门口红着眼眶撞见了一位身穿黑色羽衣的神女:
“玄栎姐,你是不是知道……”
“小晨,冷静一点,”还没等他说完,玄栎就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失去你,他更不可能坚持得下去。”
这些道理他当然都懂。
与自己相隔了一千二百年时空的谭敬晨低着头,全身无声地颤抖良久,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面前的神女说:
“好,玄栎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发生了什么……
连最善兵法韬略的九天玄女都不愿回忆这场战事:
女娲斩断鳌足而立的天柱忽然倾塌,六道轮回被打破,平衡破坏的结果就是六界为了争取利益而陷入混战。
昆仑山巅的神源之树发出指引,告知可以用八大神兵镇六界山河,恢复秩序。
可于混乱中得利的势力并不想一切就此终结,他们开始抢夺神器。
八大神器之一的星河卷轴,原本由众星位之神轮流保存,至六界大战之时,正好轮到北斗七星看护。
为了不让星河卷轴被夺,七位星君联手创造了斗转星移之法。
然而咒法初成,又需要集合七神之力,完全发动需要充足的时间。
贪狼星君第三子谭敬晏、破军星君长子华克明率兵吸引魔界与冥界主力部队,为斗转星移阵法发动争取时间,最终于夕珞渡遭遇围攻,奋战七天七夜后,全军覆没。
为了融贯七星神力,启动阵法隐藏星河卷轴,天枢贪狼谭礼卓作为七星之首,也是联通神器、阵法和星君法力的关键枢纽,遭遇三方冲击,为确保阵法万无一失,他没有留存保护自己的余力,最终只能是……
临终前,作为初代贪狼星君,谭礼卓留下遗言:
希望他的六位兄弟保护好自己的长女荀敬晓,让她返回母族效力。另请遵循万星罗盘指引,选出下一任贪狼星君,莫要因为他而让谭氏子弟未经神源之树认可便登上神位。
这条既保护了受尽全家宠爱的女儿,又维护了天庭颜面,让他们无需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偏疼谭氏子弟的遗愿被应下了,被谭礼卓此生最信任的六位兄弟应下了。
然而他们没有做到。
三个月后,六界大战逐渐在各自为营中转变为分帮立派,呈现出勉强清晰可辨的局势:
神、灵、妖的三界联盟似乎较之魔、人、鬼三界的更加稳固。
在逐步取得优势的情况下,主帅大营再次提出遵循神源之树指引的方案,决心以八大神器封镇山河,代替女娲天柱,恢复六道轮回秩序。
这条命令一下,打开斗转星移阵法、取回星河卷轴的任务自然也落回北斗七星身上。
可是七星之首已经不在了。
六位星君围着万星罗盘看了一夜,依旧看不出明确的指引,只得到了一团混沌难解的人间幻境。
彼时人界与神界正是对立阵营,巨门星君首先提出不应冒险寻找,星河卷轴不能早日镇守山河,就一定会夜长梦多。
禄存星君紧接着提议让谭礼卓此时唯一在神界众星大帐与他们一起作战的女儿荀敬晓接任贪狼星位。
这个提议引起了六位星君的激烈争吵——
可最终表决之时,还是只有武曲星君与破军星君坚决否定。
二比四,少数服从多数。
在陪伴她长大的六位叔叔劝说之下,在对两位尚在人间的弟弟心怀保护之下,荀敬晓最终还是登上了那个本不属于她的神位,担起了同样不属于她的责任。
八大神器镇山河之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仿佛能够重整混沌与一切生命的冲击波。
星河卷轴同样展现了它作为一件神器的巨大能量,余波冲向了施展镇压之术的北斗七星。
贪狼星位作为北斗七星第一星首当其冲,可荀敬晓并不是被万星罗盘认可的那一位。
原本的神位成为负累,在此时此刻拼命反噬着她,血泪脏污了罗裙,谭氏第二代子弟永远失去了长姐。
儿子、丈夫、最后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接连陨落,让本就候在卧榻的荀素烟肝胆俱裂,心血逆流,还没来得及等待谭敬昱带着幼子归来,就气绝身亡。
玄栎周身都是清冷的气场,连声音似乎都带着寒意,把故事讲得令人浑身颤抖。
谭敬晨远远地看着那时的自己,十分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但是细究起来,还是心口最痛。
比万箭穿心后再被天雷击中疼多了,他荒唐地想。
除了紧锣密鼓,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相隔千百年时光仍然严苛的痛感,他突然被教育了一件事:
哪怕是神,依旧无法真的让时光倒流。
除开疼痛之外,他也明明白白地听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是一千二百年前的谭敬晨就已经明白了的。
因为他看到自己抬起头抹干了泪水,向北斗七星的帐子走去。
他掀起门帘的动作称得上粗鲁,可是帐内的六位星君却生出一种愧疚的情绪,压抑地看着他目中无人地坐下。
他听到自己问:
“所以万星罗盘选中的下一位星君,真的是我二哥吗?”
帐内一片死寂……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在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笑了起来,语气里却没有任何感情:
“为什么要答应他?你们就这么着急吗?都等不到我醒来是吗?”
一连几个问句,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因为在他遇到自己的准二嫂时,玄栎就已经回答过了:
“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失去你,他更不可能坚持得下去。”
但是他不理解,凭什么替他去死?就因为他是哥哥,就可以替自己选择了吗?
失去了最后的家人,作为兄长的谭敬昱可能会崩溃,自己作为幼弟难道就不会吗?
舌头在口腔内打转了一圈,也组织不起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还是只能固执地问:
“你们现在找到万星罗盘选中的对象了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死寂,因为他的明知故问……
谭敬晨看到自己点了点头,似是得到了答案,于是不留情面地向外走去。
帐门前,他的二哥谭敬昱一身锦袍,在风中等待着他。
还不到一千岁的谭敬晨浑身写满了“家中幼子、被惯坏了”几个大字,晃悠到他哥身前,正要扬着下巴再审问一次,不料这位新任贪狼星君先了开口,依旧是温和儒雅的声音,只是有些压抑的颤抖:
“小晨,姐没了,大战的收尾工作还得忙一阵子,京墨需要人照顾,你去吧。”
荀京墨,他们的姐姐于大战前50年刚刚生下的女儿,于神族来说,是一份尚在襁褓的牵挂。
谭敬晨因为亲情竖起的尖刺,最终还是败给了亲情。
他在哥哥疲惫的眼神中低下头,哽咽着挤出了一个“好”字。
此后的一百年间,谭敬晨带着外甥女留住天河神谷,一边打理母族事业,一边照顾同样年幼的荀京墨。
直到大战平息,他的姐夫来接走孩子。
那同样是令他永志不忘的一天——
冬季的天河神谷总是下着厚重的白雪,一踩下去就能没过半截小腿。
他将姐夫和外甥女送至谷口,正要回身向内走,突然被雪下的东西绊了一跤。
一阵冰凉坚硬的质感通过手心传来,让他不由得一愣。
他一脸空白地在雪地中摸索着,最终抓出了一柄闪着银光的钺刃,钺的握柄上还刻着“灼雪”的字样。
他还没起身,来扶他的姐夫庄乐就先脸色一变,沉声道:
“灼雪凉星?竟然真的现世了!”
谭敬晨一头雾水地听着他姐夫絮叨了半天,最终头疼地复述着:
“所以,大战之后,这玩意儿是神源之树造出的唯一的神器?为了让它们感知八大神器的状态,确保新天柱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