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司长办公室都陷入了某种凝固而寂静的氛围当中。

在青霄心里，谭敬晨天马行空、厚脸皮、爱搞怪，是个十足的顽童性子。

可不管他的性格多么顽劣，那也是东泽仙兽园的一员，是她今天拽着胳膊塞上车强行拉来的搭档，只要他说不愿意，她就会立马结束谈话，哪怕这位司长反悔，不再给他们安排工程队。

但是谭敬晨没有，在和禄存无声地对峙良久后，他转向青霄点了点头。

于是他的园长搭档慢吞吞地把设计图纸都整理好，这才起身向禄存笑道：

“禄存司长，那我就先出去等了，您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接着，她抬起手摸了摸谭敬晨的头，用一种好似大家长托付幼儿教师的语气说：

“敬晨是个孩子脾气，都是我们平时太纵容他了，要是说话您不爱听，就把他扔出来交给我，我们回去收拾他！”

这话无非三点内涵：其一，不管谈成什么样，高不高兴，答应过的事禄存必须办到。其二，谭敬晨如果说话不中听，也得归他们东泽园管，轮不到外人说教。其三，无论如何都得把人毫发无伤地还回来。

毒辣的“老姜”自然听得十分明白，不仅听得明白，他还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青霄转身离开时，谭敬晨弯起的嘴角和眼睛。

不过任凭“老姜”多么老辣，也没办法看清刻意隐藏的无色透明的东西——

当霜雪女神即将走到门口时，一个米粒大小的冰块顺着她长裙的裙摆跌落在地毯上，隐在了地毯的绒毛之间。

门外的副手十分知趣，他将靠近门口的座位让了出来，还端来了一杯茶水，这才在稍远的位置坐下。

这杯茶水送得恰到好处，青霄装作品茶，轻轻晃动杯子，一杯热茶转瞬便化作冰块，细密的寒气连接着门内的地毯和门外的茶杯，将讯息传递给寒气的主人。

神女缓缓地靠在座椅里，表面放松实际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预备着只要他们有动手的趋势，就立马冲进去解救谭敬晨。

门内禄存与贪狼两位星君倒并没有门外想得那么剑拔弩张，反而相对无言良久，最后还是禄存先行开口：

“这位青霄仙子，我曾向冬神玄冥打听过，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有她在······”

“说正事。”小神君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老东西！

果然在监视调查谭敬晨身边的社交关系！

青霄在心里发泄着不满。

又是一小段沉默后，老星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平添了几分沙哑艰涩：

“你离开执法司的这两百多年来，我们几个老家伙时常在想，如果当时不逼着你们姐弟几个先后继任贪狼之位，会不会其实也能解决那个所谓的困境？小晨，是我们的懦弱让你失去了兄姐的庇护，最后自己也被置于险境，你怨我们是应该的······”

老星君态度诚恳，眼含泪光，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谭敬晨的沉默不语。

“当年你重伤之后，开阳和摇光愤而出走，立誓不再于天庭任职，我就知道是我们四个的错。我们护不住你，就不该让你陷入危难之中，还让你······”

“你以为我怨恨的是接任这个位置可能让自己朝不保夕？”

谭敬晨终于开了口，他笑了起来，但语气丝毫不似平素里那种熟悉的跳脱活泼，反而沉得让人感到胸口一阵发堵：

“一条命而已，想要拿去。”

“不过真没想到，几位叔叔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那么糊涂啊。我怨的从来不是我那些不值一提的破伤，而是你们在我父亲临死前还在骗他！你们一面答应遵守他的遗愿，一面把他唯一的女儿拉去送死！我怨恨的，从来都是你们的背信弃义，禄存叔叔！”

无边的死寂满溢在整个房间里，又顺着冰雪寒气淹没了门外的青霄。

她颤抖着手将杯子里和地毯上的冰块化掉，因为后面的话，她实在没勇气再听下去了。

明明不管什么时候都笑得比太阳还灿烂的，明明被仙兽园其他人调侃值夜班是星君本职工作时也毫不在意的，明明看着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的······

果然现实最擅长给予至善以刻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又是大概半个多小时的寂静，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拉开，谭敬晨走出来轻轻拍了一下青霄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走了。

建造司大楼与东泽仙兽园之间距离很远，等两位搭档在仙兽园门口下了车，月亮已攀上枝头。

青霄本想说些什么，但望着漫天星海，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好将一路上的沉默延续到底。

服务中心里灯火通明，他俩一走进去，樊思就扑到谭敬晨身上哀嚎道：

“大厨！你们俩这一整天都干啥去了？我们都快饿死了，还有没有人管啊！”

隐隐约约的，似乎能听到小星君叹了口气，园长大人正想帮忙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就听他说：

“你们怎么还没吃啊？我俩在中心区已经吃过了呀！”

强烈的怨气犹如实质将两位大领导网住，连一向稳重的妘婶和简洛金的眼神里都怨念满满。

青霄这才抱歉地想到，今天一早她看完那些木雕玩偶之后就把谭敬晨拉走了，直到现在，一日三餐，谭大厨一顿也没做。

不过在这里，谭敬晨恢复了他那副不知死活的模样，完全无视樊思眼中的怒气接着说：

“本来还想在中心区吃点儿甜点的，听说百花仙子家的茉莉茶糕相当不错，就是可惜人家关门关得太早，下次一定要去尝尝！”

眼看樊思马上就要张牙舞爪地逼大厨就范了，正副园长赶紧一齐上前，一个把高频输出的小画仙拉开，一个揪着大厨师去了食堂。

一进食堂，奔波一天的饥饿感便翻腾出世，青霄疲惫地和谭敬晨说：

“赶紧做饭吧，我也快饿死了，我给你打下手。”

在建造司里又是演戏又是追忆往昔的，一件件事情砸下来根本没给人留有感受肠胃抗议的机会，直到刚刚在樊思的叫喊声里，大厨本尊才发觉自己其实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两人没再进行什么有关废话的环节，迅速地备菜开火，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端了一桌子菜出来。

樊思小仙儿秉持着“有奶便是娘”的宗旨，一改方才吊在别人身上当挂件儿的嘴脸，也完全不计较和“已经吃过”的两位领导共同分享晚餐，反而在丘余询问青霄这一趟去建造司的进展时不停地夸赞：

“领导，你们太机智了，就应该吓唬吓唬他们。还没听说过我们仙兽园？咱们东泽建成的时候，都还没有什么狗屁建造司呢！居然只答应派一支工程队来修大门，那大门修给谁看啊？那玩意儿扔了，精卫都不稀得拿它填海！”

作为园长，青霄一边在心里担忧着自家这位客服的嘴上功德，一边把禄存星君调到了建造司和他最后找谭敬晨谈话的部分省略，只解释说他俩去找过了建造司司长，和人家谈成了再派十支队伍来的事。

然后赶紧在樊思还没来得及再拍一波马屁的空档，转向丘余和妘烨说：

“丘叔妘婶儿，建造司的意思是一个星期之内，11支队伍就都会到。我想趁这个机会，让他们重新配合一下园区划分，给各园区仙兽都扩充一下生活区，再让他们把咱们园子里那些没修平整的路收拾一下。丘叔，园风文化这方面的工作您可以先停一停，等咱们忙完工程队的事儿，再想法子也不迟。”

丘余和妘烨对园长的安排并没有什么异议，倒是某位吃饱喝足的小神君凑过来说：

“那我呢？我就闲下来了吗？要不我去替丘叔做园风建设吧！”

小祖宗一副没把建造司里的事放在心上的态度，让青霄重新感到心累，赶紧叫停他的奇思妙想：

“不行！你跟着我，说好了听我指挥的，别整那些怪点子。”

“好，那申请让你陪我洗碗，园长大人批准吗？”

一听要洗碗，樊思立马收敛了刚刚叫着要吃饭的底气，拉着简洛金脚底抹油地跑了，丘余妘烨两个上了年纪的自然更是会看眼色，只多了一步把碗收拾进水槽，也各回宿舍去了。

园长大人只得认命，留下来陪谭大厨洗碗，并且和他打商量，以后应该统一战线，做了饭就不洗碗才对。

在将谭敬晨递来的碗擦净水渍的过程中，青霄看着对方胸口的工牌，略微有些出神——她想起了初遇那天，在金叶榆树下的对话，于是说：

“我之前还真的以为，‘谭敬晨’是你给自己改的新名字。”

某人似乎很快明白过来青霄是在说哪件事，低低地笑了起来：

“怎么？对于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件事，你很失望吗？”

“可是我问你的时候，你骗我说是你两千年前改的。”

“两千年前改的这话是我说的，但我没说是我自己改的呀！”

谭敬晨直起腰，凑近了些，十分无辜地说：

“而且青霄园长，你任职之前都不了解一下你的同事们吗？起码要调查一下年纪之类的吧。比如，我今年正好该过两千岁生日了。”

“还有就是，两千年前改的，也没什么错。当时他们都以为我娘怀的是个女孩儿，所以跟着我姐的名字给取了‘敬晚’，结果我出生后发现是男孩，临时换成‘晨’字的，应该也能算是改了次名字吧？”

青霄看着他纯净的眼睛，十分后悔自己怎么会真信他满嘴跑火车时说出来的话！这样真的显得自己无比愚蠢！

不过小神君说的话不可信，勤劳程度倒是十分可信。

收拾完碗筷之后，他又顺手取出储物箱中的水果，洗好装盘，递给青霄其中一串葡萄，问她要不要一起把余下的送去服务中心。

结果就是——

当两位仙兽园大领导端着两盘水果来到服务中心门前时，十分无奈地发现里面竟然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