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天色暗。
刘协一身赤黄色绣星月祥云纹的龙袍,在一众文官武将簇拥下,登上北城楼。
许昌皇宫分内外城,是曹操为迎接刘协修建的,结构参考了长安、洛阳的宫殿。虽然面积比长安旧宫小一点,可该有的城郭、殿阁、楼宇、祭坛,一应俱全,皇家气象不减一分。
市井百姓难见天子真容,纷纷挤在城下,乌泱泱跪倒一片。沿途的护卫军也跪下来,齐声高呼万岁。
漆黑的夜空下,声势震天,气势恢宏。
“陛下请看,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曹操大手一挥,指着城下,用气吞山河的口吻道。
刘协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铁甲军队,心里一紧,面上保持平和的笑意:“曹爱卿,这些都是你的手下吧?”
曹操摇头,郑重道:“不,他们都是天子的军队。”
年轻的刘协戴着冕冠,看起来比曹操高了足足一头。他手持佩剑,剑鞘黄金制成,貂毛装饰无比华贵。他虽是在场唯一可持兵器者,可看上去依然孤立瘦小。
哪怕身后有不少支持他的汉臣,可手无兵权,他依然孤立无援。
“万岁!万岁!万岁!”
……
“万岁!万岁!万岁!”
城下喊声如雷,震动天地,城墙上的人们为之一振。
明明是年节祝贺,偏偏喊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有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感。
刘协笑得局促,不自然道:“爱卿一把爱女赠予朕当贺礼,眼下这个礼,又是何意?”
“陛下请看。”曹操指着远方,目光如炬:“那里,才是臣送给陛下的礼。”
刘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其他人也随之张望。
突然间,一束束亮光划破远方的黑暗,犹如流行划过,又似天女散花。一道道明亮的光线冲向天际,接着在最高处绽放,释放出耀眼的光芒,如盛开的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夜空中缓缓展开,色彩斑斓。
红色、黄色、蓝色、绿色交织在一起,仿佛打翻的调色盘,散落满天的颜料。有的则像瀑布般倾泻而下,金色的火花如同流水,璀璨夺目。
众人无比惊讶,不住感叹这从未见过的奇观。
气氛顿时变得欢快,如此其乐融融的场景,颠沛流离多年的刘协已经许久未看到了。他问曹操:“如此奇景,朕第一次见到。这是何物?”
曹操回话:“陛下,此物名万紫千红,是臣和臣的夫人丁氏送给陛下的年节贺礼。”
刘协感叹:“丁夫人真是蕙质兰心。赏!”
“谢陛下!”曹操低头含笑,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丁瑶清隽的面庞。
此时的丁瑶正在城外吹冷风。
虽然满天银花十分好看,把唐朝的盛景提前到汉朝着实震撼,可实在太冷了。
丁瑶披了两件厚斗篷,把自己包裹成粽子,依然抵不住寒气往袖子和领口钻。
北风呼啸,不是玩笑。
烟花放完,美景谢幕。
七喜心疼地催促道:“夫人,外头天寒,快回府吧。”
丁瑶接过小桃递来的新换的手炉,搓搓手,哈了口气说:“反正都出来了,难得过年节,咱们找个摊位吃点东西喝口小酒,暖暖和和守岁去!”
“这不合规矩。”七喜和小桃不敢。
“少喝一点怕什么,我请客,走吧!”丁瑶笑着上了马车。
年节当天,街上百姓很多,还有许多夜市摊主把摊子支在路边,高声卖力吆喝着。
小孩子打雪仗,追追跑跑。老人家倚门含笑地看着。还有人买了爆竹丢在路边,捂着耳朵听它噼啪做响。
汉代的爆竹没有火药,而是真正的烧竹子,是名副其实的爆竹。丁瑶掀开车帘,看得兴奋。
不远处有家酒馆,生意兴隆,里面的谈笑声隔着街都能听见,还有人鼓掌叫好,似乎正在上演什么好戏。
“停车。”丁瑶喊车夫停下。
七喜拉住丁瑶,劝道:“夫人,那个地方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去春晖楼吧。”
春晖楼,许昌最大的酒馆。丁夫人曾和曹操去过,达官贵人的娱乐场所,去了纯属交际应酬。
他们在那里,遇见了卞纾。
七喜是新人,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小桃却是知道的。见丁瑶犹豫,以为她是想起了遇到卞纾以及被卞夫人夺宠的不愉快,立刻打断七喜道:“今天年节,夫人想去哪就去哪。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护不住夫人吗?”
丁瑶立刻点头:“小桃说得是。春晖楼名气大,可酒中规中矩。想寻好吃好喝的,就要到市井中去。跟我走吧!”
一进酒馆,暖暖热气扑面而来。倒不是家店炭火烧得足,而是酒馆实在人气太旺。
正中央桌子上站着位老先生。他已经喝得半醉,步子摇摇晃晃,人都快掉下桌子。在周围人“哎呦,小心”的提醒声下,他半晕半醒地说道:“……如今这天下,已经大乱啊!皇城被毁,奸臣当道。多少人易子而食、流离失所,眼前的所谓繁华,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底下有人讥笑:“老头,你还能有酒喝,有气在这儿说话,就感恩戴德吧。天下大事,岂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左右的。”
有人说:“各路诸侯里,最强大的是冀州袁绍。”
“不见得吧,我可听闻吕布此人十分了得,一招辕门射戟化解袁术和刘备的矛盾,平息一场血雨腥风,何等神武。”
“呵,一介武夫罢了,曹司空灭他是迟早的事。唯一可怕的敌人,是袁绍。你们说,曹司空真要和袁绍打起来,谁能赢啊?”
有人接话:“唉管他呢,大不了我就再跟着搬一次家。只要能活着,谁主天下不成啊。司马公子,你说呢?”
听到这一声,丁瑶下意识朝那边瞥了眼。
只见酒馆角落里坐着一位年轻人。
他身着锦缎,一看就是闲来无事、出门讨酒喝的大户人家公子。他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很黑很亮,深不见底,摄人心魄。
他手里握着酒杯,好像在专心听他们谈话,眼神却有点迷离。片刻,他眼睛闭上,脑袋一歪,砰地一下倒桌子开睡。
众人:“……”
“行了行了,别管他,咱们喝咱们喝!”
这时七喜端着酒壶和下酒菜过来了,小桃还买了本店特色烤饼和熏肉干。
七喜说:“夫人,这里太吵,我们找个安静位置坐吧。”
窗边位子原本坐着一对小夫妻,这会儿人刚走,位置空出来。丁瑶指着那边道:“去窗边,安安静静看雪景。”
子时过,已经是建安二年了。
大雪午后停了一阵,此刻忽然又下起来。
丁瑶打开窗子,喝了口酒,望着外面发呆。
算起来自己穿越过来已经快半年了。她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回去,只不知如何把握未来命运。
她对历史知道的不多,但丁夫人不太美好的结局,一直是她的心头刺。
曹昂之死的雷随时会爆发,她不想如今难得的平静生活被炸得支离破碎。
街上百姓陆续散去,酒馆的热闹却仍在继续。丁瑶耳边一侧人声鼎沸,一侧渐渐归于寂静,冰火两重天。
热闹八卦听够了,她把脸贴近窗口,逐渐屏蔽酒楼的喧闹。
一壶酒喝完,丁瑶招呼七喜再去打一壶。七喜见丁瑶脸色微微泛红,担心夫人在外面喝醉了回头跟曹司空无法交代,于是努力劝道:“夫人啊,您要是觉得不尽兴,咱们打一壶就回府慢慢喝,可好?”
丁瑶正在兴头上,哪肯离开。她摇摇手指,指挥小桃和七喜去把好酒好肉拿来。
小桃和七喜相互递了个眼神,准备一左一右把夫人驾回马车上。
丁瑶早猜到小丫头想干什么,和她在一起久了,俩人原有的奴性淡化不少,敢打她的主意了。
她起身,打算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这时,余光瞥见窗外一辆熟悉的马车驶过白雪覆盖的街巷,和她自己的马车并排停在酒馆门口。
新来的马车好眼熟啊,似乎也是司空府的。
难道大过年的,府里有人和她一样好雅兴?
来得好啊,一起喝酒!
看清下车的人,丁瑶酒醒了一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曹操本尊。
曹操身着玄色外袍,朱红色里衣,深沉又厚重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气势迫人。
黑红色在秦朝和汉初是帝王朝服的配色,只是到东汉末年,皇帝朝服才改为黄色。只有地位崇高者,才能着玄色。
丁瑶站在窗前。
曹操站在窗外。
两人隔窗相望。
漫天大雪,他没有打伞,头上落了零星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