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要和护工签合同付款,账上不能没钱。秋焱临时换绑了一张两万加币额度的信用卡应急,交易时被百分之三的手续费宰得肉痛。
姨妈下一期的放化疗费用还没结清,营养补剂不能落下,小妹的生活费也少不了。处处都要用钱,总刷信用卡不是办法。
五月份为了给秋海杰还债,他几乎掏空所有家底,甚至搭上了姨妈的八万刀医药费。忙忙碌碌工作了四个月,理财存款加起来,他才勉强重新攒回了一万多刀。
晚饭后秋焱坐在电脑前,盯着网银页面发愁,肠子都快悔青了。当初就该让秋海杰在号子里多蹲一阵,花大钱早早接出来也是祸害。
一万多刀倒是够用,只不过换汇需要时间,没那么快转回国内。除了求人帮忙他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拉下脸面联系了几个同学同事,想用实时汇率快速换点人民币。
他没把自己缺钱的事告诉邹雪梅——阿姨替他看管秋海杰已是帮了大忙,再不好意思多添麻烦。
“我国内银行里有钱,借你十万没问题。”梁茜最先看到秋焱的消息,回复得很快,“发一下账号,现在就汇给你。”
救场如救火,秋焱松了口大气,拨去电话连连道谢。他工工整整地写了份欠条签字盖章,扫描发了过去。
梁茜笑了笑,说:“小事不客气,欠条我收下了。等你忙完了可得来多伦多,咱们快半年没见了。”
她的提议正中秋焱下怀。等姨妈这边情况稳定,他很想去多伦多认真住段日子,好好陪一陪汲清。
“说来也巧了,我老公上个月骑行摔坏了腿,上周开始做复健,和汲清在同一家康复中心。”提到汲清,梁茜打开了话匣子,“昨天在大厅里碰见他,还聊了两句。”
秋焱回想起周五晚上和汲清通话的场景,这小子遮遮掩掩像有心事,不禁非常牵挂,“他状态怎么样,精神好不好?”
梁茜没怎么和汲清见过面,只偶尔在体育新闻上看过几眼,“精神还好,有说有笑的。就是和世锦赛那阵子相比,瘦了不少。”
汲清是个爱哭鬼,但他只在秋焱面前掉眼泪,出门在外很会硬着头皮逞强。梁茜的话不足以让秋焱宽心,轻轻叹了口气,“嗯,是啊。”
世锦赛后汲清的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无论是日常训练还是练习赛都没再出成绩。与其说腿伤和心脏病影响了他的身体机能,倒不如说这两件坏事严重干扰了他的心态。
他陷入了极难突破的瓶颈期。
“运动员的复健强度比普通人大太多了,我老公扭伤第二天躺床上动弹不得,汲清韧带手术第二天居然就上单车了。”梁茜没觉察到秋焱眼中的心疼,继续感叹,“太专业的我不懂,可我总觉得他压力挺大,复健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练起来特别不要命。”
不是说等心脏检查结束后再上强度么...秋焱蹙起眉,汲清撒了谎,他却生不起半点埋怨。
新赛季迫在眉睫,汲清被好胜心和舆论压力逼得没空休息。不消说秋焱也知道,他想强迫自己好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相隔万里,汲清敏感的心思实在难以觉察。当爱人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不能陪在身边,秋焱心头涌起一丝愧疚,蛰得他又酸又疼。
我真是太差劲了,他苦涩又无奈地想。
或许是出于亏欠,亦或是出于熬不住的思念,当晚秋焱变得分外粘人,整宿都和汲清挂着视频,各忙各的事,空闲时聊上一两句。
“你一大早就要赶飞机去北京,怎么还不睡。”多伦多正值上午十一点,汲清刚结束一组负重拉伸,擦汗补充电解质,“你不会又大半夜喝咖啡,兴奋到睡不着吧。”
“被你数落过就没再喝了。”秋焱笑了笑,将淘好的小米倒进锅里,“姨妈傍晚有些低烧,刚才烧退了想吃东西。我给她煮点粥,待会就睡。”
梁玉文于秋焱而言无异于亲生母亲,照顾得尽心尽力。汲清上周刚把亲妈气到住院,默默检讨自己,顿时感觉自惭形秽。
他说话都没了底气,声音轻若蚊讷,“等姨妈好一点,我能不能和她聊聊天?”
“现在就可以,”小奶锅在炉灶上汩汩沸腾,秋焱抽空去卧室查看姨妈的情况,“老太太在看电视剧呢,你要和她说两句么?”
没等汲清吭声,梁玉文就指了指秋焱的手机,笑着说:“好久没见阿清了,快让我看一看。”
汲清长得漂亮嘴也甜,走到哪儿都很讨喜。梁玉文对外甥的男朋友印象很好,认真戴上一顶漂亮的贝雷帽,打扮妥当才接过手机和他说话。
“慢慢聊,我去厨房看着锅,煮好了给你端来。”秋焱俯身在姨妈额头上亲了一下,哼着小曲离开了卧室。
和汲清相处久了,秋焱也学会了他那套动不动就亲一口的夸张做派。向来内敛的外甥变得活泼张扬,姨妈喜闻乐见,有点不习惯。
“他上次亲我还是六岁的时候,”梁玉文的气色难得这么好,简直红光满面,“小学第一次期末考了全满分,我奖励了他一辆电动四驱车。小家伙高兴坏了,蹦到我背上使劲亲我的脸。”
生病前的梁玉文美丽又强壮,一双巧手会修汽车修电器,也会织毛衣绣花样。两条胳膊结实地一围,背着小男孩大步走在木棉林荫下,连气都不喘。
汲清喜欢和梁玉文聊天,听她揭一揭秋焱的老底,讲点琐碎的陈芝麻烂谷子。
人总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抱有幻想,他隐约有些羡慕少年时的秋焱,日子过得简单快乐,充满烟火气。
愧疚感再次涌起,他突然很想再吃一顿妈妈做的糖醋排骨。
“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几番闲话后,梁玉文问起汲美兰的近况,“阿真很惦记她,上周还打了通电话聊天。她好像没什么精神,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自从夏天在机场偶遇,叶臻真就和汲美兰成了忘年交,经常联系。秋焱不干涉小妹社交,汲美兰也默契地不在她面前嚼秋焱的坏话。
“她去新西兰参加科技峰会,周末才能回美国。”汲清斟酌着说,“她最近应该很忙,我们好几天没联系过了。”
“你可要照顾好自己,有空给妈妈打个电话。你是她的心头肉,她一定很记挂你。”梁玉文狡黠地笑起来,“我明天问问医生,如果病情稳定,就让焱仔早点回去陪你。他嘴硬不吭气,其实快想死你了。”
“又不是小孩子...谈恋爱谈得你死我活,幼不幼稚。”秋焱端着餐盘进来,听见姨妈编排他,脸唰得红了,“少在阿清面前造我的谣,粥煮好了,我喂你喝。”
“不用,我自己来。”梁玉文倔强地拿起调羹,手指使不上力气,连汤汤水水都舀不起来。
秋焱看姨妈逞能,脸上挂着笑意,却有些心酸。他接过调羹盛了点粥,送到唇边吹凉,又往里夹了一棵青菜心,喂她吃下。
“明天护工阿姐就上岗了,听说她很会做营养餐。你一定要听话认真吃饭,长胖点才有力气康复。”秋焱抚摸着姨妈消瘦的手,眼睛却望向屏幕里的汲清,“我的手机全天开机,如果想我,随时可以打电话。”
...
翌日下午飞机落地大兴机场。秋焱住进酒店后,立即和分公司的同事接洽好了见面时间,约定明早九点到实验室借设备做测试。
北京的九月勉强抓住夏天的尾巴,秋老虎偶尔反扑,干燥的阳光烤得皮肤生疼。秋焱喉咙发痒,咳嗽又有些反复,喝了许多水都不管用。
估计是咽炎又严重了。
再拖下去不是办法,他上网预约了附近医院的门诊,打算明天下班后去看医生。
手机铃声响起,郑樾知道他来北京,特意打电话寒暄两句,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傅工出差了,周末才回来。平时都是他掌勺,我做饭特别难吃,就不请你来家里看笑话了。”郑樾说,“你是不是在华贸附近?我四点半接阳阳放学,开车去找你。”
秋焱领教过北京的晚高峰,东四环堵车堵得人晕头转向。郑樾独自带孩子,他不好添麻烦,说:“没关系,我坐地铁去找你们,挺方便的。”
郑樾工作的大学紧挨圆明园,挤一小时地铁赶过去是件苦差事。
吃饭时秋焱半开玩笑地调侃,“傅工在亦庄上班,每天通勤横跨整座北京城,比西天取经还难。”
“那可不,太辛苦了。”郑樾往阳阳的小碗里夹菜,苦笑着抱怨,“一天要在路上花掉俩小时,加班太忙干脆就在公司打地铺。虽说我们都在北京,搞得跟异地恋一样。”
郑樾在大学旁边有套三室一厅,好几次想过把它卖了挪进三环住。然而北京房价太高,买房卖房都不轻松,要想搬家并不容易。
阳阳年初从上海转到北京读小学,离家非常近。傅曾瑜不同意搬家,也是不忍让儿子吃苦,天不亮就得起床,连顿早餐都吃不好。
一来二去没个定夺,索性先维持现状,等傅曾瑜把上海的房贷还完,手头宽裕些再想办法。
家家各有烦恼,生活里的麻烦枝节横生,一桩接着一桩。
郑樾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傅曾瑜回北京后他要去云南做勘探,饭没吃完就有同事打电话,和他商量出差的事。
餐桌上只剩下秋焱和阳阳。秋焱给小朋友倒了杯牛奶,说:“你爸和郑叔叔都这么忙啊。”
“一个回来,另一个又走了。”阳阳习以为常,像个小大人,“不过他们感情很好,都在家时就会带我出去玩。我爸管这个叫家庭团建。”
“真好。”秋焱艳羡地说。
他只和汲清去过一次黄刀镇,除此之外再没到哪玩过。或许偶尔一次的旅行必不可少,哪怕近郊也好,忙碌之余可以见缝插针地经营感情。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再次响起,傅曾瑜打来了视频电话,“郑老师手机占线,他说今晚约了你吃饭,我就拨过来了。怎么样,北京的天气还习惯么?”
“还好,有点干燥。”秋焱把手机递给伸长脖子的阳阳,“郑老师在忙,你先和阳阳聊吧,他快等不及了。”
傅曾瑜每天都要给儿子打电话,互相汇报今天都干了什么。阳阳兴奋地张开嘴,给爸爸看他刚掉的门牙。
“明早上学前把乳牙扔到胡同平房的屋顶上,长出的恒牙就能又好又整齐。”傅曾瑜给儿子出主意,笑着说,“把电话给小秋叔叔,我有事和他讲。”
秋焱接过电话,傅曾瑜说:“我和老徐在新西兰开会,昨晚酒会上有位演讲嘉宾是MATRIX的华裔老总。我越看越觉得阿清和她长得像,不会真是母子俩吧?”
如今医疗和数字产业紧密结合,昔日的陌生人也成了半个同行,开会时碰见并不奇怪。
秋焱点点头,“对,是阿清的妈妈。”
猜想被坐实,傅曾瑜露出个耐人寻味的表情,给他爆了个料,“我刚知道,老徐和她是同专业同届的研究生校友,关系特别好。”
徐蔓菁尚且不知道秋焱和汲清的关系,否则当初也不会热络地拉他入伙。他暗暗后怕,幸好没去成,万一东窗事发就要闹难堪了。
“老徐最近头疼得要死,工作忙就算了,家里还鸡飞狗跳。”傅曾瑜说,“她儿子谈了个年长十五岁的女朋友,人家下个月要去坦桑尼亚搞援建,明年才能回国。小伙子哭得好伤心,连大学都不想读了,闹着要陪她去非洲。”
徐蔓菁逢人就抱怨,傅曾瑜当了两个月树洞,早就耳朵起茧倒背如流。
这趟新西兰之行遇见汲美兰,徐蔓菁自然将火力转移到老同学身上,暂时放过了他。
“老徐儿子比阿清小几岁,孩子年龄相仿的母亲聊起来更有共鸣,她今天貌似心情好多了。”傅曾瑜问秋焱,“你和阿清最近还好么?听老徐说,汲总和她儿子大吵了一架,被气出高血压,拉到医院住了一晚上。”
“...”秋焱对此毫不知情,大脑“嗡”的一声轰鸣,掌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终于回过神来,最近汲清为什么心事重重。
事情的走向似乎在朝着他的最坏打算飞奔,逐渐榨干他的所有底气。胸腔被负罪感漫灌,压得他难以喘息,抬也抬不起头。
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