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焱工作非常忙,他这次回家天数不定,请长假影响收入,所以申请了远程办公,白天照顾姨妈夜晚加班加点。
睡觉只能见缝插针地睡,闹钟一响立刻就醒,幸亏年轻身体扛得住,否则照此下去肯定会出岔子。
这样昼夜不歇地过了一星期,他养成了晚上喝咖啡的坏习惯,越浓越好。
“我们才聊了不到一个钟,你已经喝了三杯咖啡。”周末聊天时汲清实在忍无可忍,担忧地说,“你不能再折腾自己了,会吃不消的。”
夜里干活效率毕竟不高,有些工作只能匀到周末赶进度。尽管已是星期五晚上,秋焱也没法清闲。
某款研发中的内窥镜导管拟定选用一种新柔性材料,可测试结果并不理想。他用平板电脑翻看同事传来的检测报告,一个头有两个大。
“老板催进度催得太急了。”秋焱不想让汲清操心,听话地关掉咖啡机,改喝白开水,“我星期一得去趟北京分公司,借他们的仪器复现几个测试,不然没法交差。”
“这么急啊,”汲清说,“你出差了谁来照顾姨妈?”
他前些天听秋焱提过,姨妈低血钾的问题暂时缓解,又遇到了新麻烦:身体对靶向药产生了耐药性,近期疗效非常不乐观,在找到其他办法之前,只能维持常规的放化疗。
疗程烧钱又吃/精力,但只要姨妈的病能有起色,秋焱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她明天出院,我想请个住家护工。”他完全没心思出差,疲倦地揉了揉眼睛,“阿真在军训不能出校园,我见不着她,应该四天就能回来。”
“军训都干啥啊,教不教搏击术,能摸枪么?”汲清不晓得中国学校的路数,天马行空地问,“我记得你会组装步枪,是不是中学军训时练的?”
“高中军训的内容很简单,列列方阵打打拳,哪敢让一群半大孩子摸枪。”秋焱笑了,“我考完枪牌才第一次拿枪,有机会带你去靶场过过瘾。”
汲清托腮,隔着手机屏幕望向秋焱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我对枪没兴趣,看你打就好,姿势一定非常性感。”
乍一听像是随口调情,秋焱却留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片刻后他猛然惊觉,汲清继父的忌日就在下个月。
最近忙于家事和工作,累到极点的神经再难顾全每一处细节。他顿时万分愧疚,责备自己口无遮拦,碰了爱人的忌讳。
高压之下的秋焱敏感又脆弱,再细小的纰漏都会被无限放大。如果汲清能陪在身边,一定会搂着他亲吻安慰。然而相隔万里,什么也做不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汲清心疼极了,连忙说,“我没有生气,千万别放在心上。”
汲清的体贴无济于事,反倒加重了秋焱的惭愧与不安。他想向爱人讨一个原谅的拥抱,可惜异地恋谈得太辛苦,相隔万里什么也做不了。
他胃里泛酸,烧心的感觉卷土重来,喝了口水转移话题,“你的复健开始了么,什么时候去美国?”
“已经开始了,目前只是一些基本的肌肉和骨骼训练。下周四去美国,做完心脏检查后再上强度。”汲清淡淡地抱怨,“每天两点一线,哪儿也不能去,日程特别单调。”
康复中心位于城北,住在市区往返很不方便。在汲美兰的强烈要求下,汲清出院后退掉了自己的小公寓,搬进母亲在北约克租的大平层。
房子大而空旷,从卧室到厨房接杯水都要走上半天,更何况腿脚不利索。
秋焱瞧着他拄拐吃力地走来走去,很不放心,“你现在自己住,不再请个护工搭把手?”
“不用,住院那几天我快被逼疯了。”汲清拒绝地很果断,“我答应住在我妈这里,作为条件,她不能再安排任何人监视我。”
住院时的护工拿钱办事,盯汲清盯得极严,发现他好几次趁午餐空隙给秋焱打电话,便将情况汇报给了汲美兰。
母子俩隔着电话吵得天翻地覆,汲美兰痛骂他鬼迷心窍,为了一个男人被无良媒体八卦造谣,居然还死性不改,简直没脸面没自尊。
汲清也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混账话,生生把汲美兰激出了高血压。母亲看似强势硬朗,其实身体一直不算好,气得连电话都没来得及挂断就晕倒在家里。
他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赶紧报警跨国求助。汲美兰被救护车送进急诊室,所幸没大碍,只住院休养了一天,便风风火火飞往新西兰出差。
出发前双方再次谈判,终于决定各退一步。汲美兰怕儿子抵赖,甚至拟了一份协议让他签字盖章。
独居后无人监视,汲清每天都可以和秋焱通话,却一直没敢提起这件事。
秋焱是孝子,万一知道汲清为了他把母亲气到住院,两人努力经营的感情一定万劫不复。
汲清既为说过的混账话后悔莫及,又舍不得与秋焱分手。
他死活想不明白,好好的恋爱怎么谈得千辛万苦,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
秋焱看出汲清有心事,问了几次得不到回复,就没再扫兴。反正他也有烦恼瞒着汲清,一来二去姑且扯平。
“时候不对,找机会再好好聊吧。”他想。
翌日下午姨妈出院,秋焱在医院大厅排队办出院手续,碰巧遇见了她的主治医生曹路。
曹路是梁玉文带的第一届高三毕业生,比秋焱大一旬,为人热心和善,是后辈们的靠谱大师兄。
他难得早下班,抬腕看了一眼表,说:“我今天也要回顺德,先把梁老师送回家,咱们喝两杯叙叙旧?”
“好啊,”秋焱爽快地答应,笑着说,“师兄挑地方,我请客。”
姨妈的病治了三年,秋焱由于工作不方便回家,时常麻烦曹路帮衬打点。他万分感激,送了几次礼被拒收,于是铁了心要请对方吃顿好的。
一片街区前后脚长大的情分,彼此知根知底,用不着这样客气。谁赚钱都不容易,曹路不忍让他破费,故意挑了家店面很小的私房菜,苍蝇馆子。
“对了小焱,你不是要请护工么。”秋焱给曹路斟酒,曹路曲起指节叩了几下桌面,推了一张微信名片,“这位赵阿姐相当不错,我妈去年骨折就是她照顾的。老太太可念她的好,经常请她到家里吃饭。”
市面上护工水平参差不齐,提供短期服务的更少,秋焱正为此头疼不已,“谢谢师兄,帮大忙了。”
“应该的,梁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曹路和他碰杯,吃了口菜聊起闲话,“我有一阵子没回老家,听我妈说,梁老师的前夫上礼拜来了?”
坏事长了飞毛腿,传得人尽皆知。秋焱提起叶向辉就膈应,僵硬地点了点头,“嗯,阿真上大学,他来送行。”
叶向辉为爱跳江那年曹路上高二,对这位名扬珠三角的“大情种”印象颇深,“他好像没在国内待几天,去医院看过梁老师么?”
“没有,没去过。”秋焱每天都在医院照顾姨妈,连叶向辉的影子都没见着,“不来最好,清净。”
曹路不了解叶向辉为人,单纯觉得这厮戏太多,有点装,“他当年追梁老师追到了学校里,专挑下晚自习人最多的站在操场上念情书。梁老师那会有对象,闹得影响很不好,害她差点丢工作。”
抛开匆匆收场的第一任丈夫不提,梁玉文这辈子被两个男人坑到差点丢工作。
一个是戏精附身的叶向辉,另一个是提刀闯进学校要儿子的秋海杰。
这俩货一个赛一个好皮相,一个赛一个不是东西。
自从那天收了叶向辉的支票,秋焱寝食难安。他没敢和姨妈提起半个字,而是隐晦地问了问两人当年离婚的真正原因。
“他太自私了。”梁玉文放下织了半截的贝雷帽,“头一天听说单位有个去新加坡进修的公派名额,第二天就跑去递申请,完全没和我商量过。”
“当时学校师资紧张,我怀着阿真还得带高三,很晚才能下班。”她继续说,“他请假在家复习英文考试,我就让他抽空给你做口晚饭吃。”
彼时秋焱上三年级,个子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姨父学习很辛苦,忙起来没日没夜顾不上吃饭,他只能跟着饥一顿饱一顿。
小毛孩用零花钱给自己买过几餐晚饭,被邻居罗姨说成没人喂的野孩子。他死要面子,放学回家饿到心慌,也再不肯下楼买东西吃。
姨父关着房门学得投入,他就踩着小板凳趴上灶台,学姨妈烧饭的模样点燃了煤气灶。
秋焱皮肤白净,右小臂上却有一块不和谐的烫伤疤痕。刚交往时汲清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说早忘了。
但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哭着找姨父帮忙,姨父叼着烟仓促看了一眼,说“没什么大碍,冲冲冷水就好”,然后回屋锁上了房门。
“就为这块疤,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梁玉文冷冷地说,“离婚时他要把女儿带走,我告诉他除非我死了,否则想都别想。”
一句咒自己的气话她说完就忘,没想到前夫却一直记到了今天。
叶向辉或许疼爱女儿,但这份爱未免怨气太重,重到有些恶毒——像极了报复。
...
曹路不会喝酒,属于人菜瘾大的类型,两盅红荔米酒下肚就开始犯迷糊。
饭局不到七点便早早结束,秋焱把师兄全须全尾地送回去,顶着夕阳独自往家走。
他喝得更多些,意识清醒但头有点昏沉,行事不过大脑,踩了好几次水坑,弄湿了裤脚和运动鞋。
裤兜里的手机嗡嗡振动,护工赵明珠通过了他的微信好友申请,询问他具体的服务需求。
他后天出差着急用人,没再耽误时间打字,直接给对方拨去了电话。
“曹医生发微信知会过了,我下周正好没有安排,马上就能到岗。”赵阿姐为人干脆,有话就说,“只不过短期工收费会比长期工贵一点,你看可以么?”
赵明珠挂靠在家政公司名下,持证上岗明码标价。秋焱看了看她发来的价目表,平均每天三百五,的确贵了点但还算能接受。
如果能把姨妈照顾妥当,多少钱都不是问题。秋焱又问了些护理细节,提了点条件,感觉对方非常可靠,于是约好明天一早就签合同。
挂断电话后,他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顿时安稳了不少,就连踩水坑时的脚步都松快了许多。
最近一直劳碌,心情偶尔明媚,突然很想犒劳自己。
快到家时他拐进一间从小吃到大的糖水铺子,点了一碗从小吃到大的红豆双皮奶。
“靓仔,刚才没扫上。”吃完扫码结账,店主阿叔摘掉墙上挂的收款码,朝他递得更近了些,“你再试一次,还不行的话可以付现金。”
“怎么可能。”他又扫了一遍依旧没成功,微信跳出个弹窗,提示银行卡余额不足。
外籍在国内银行开户的手续复杂,因此秋焱名下只有一张一类储蓄卡,回国时的所有开销都从这里过。
这段日子花钱花得又急又多,他一向心细也难免顾此失彼,忘了定期检查余额。
万幸钱包里还有一张二十纸钞。他险些吃了霸王餐,悻悻地付款走人,刚跨出店门就赶紧打开网银查账。
“...”
账上余额不知何时锐减到了五块六毛八,连半碗双皮奶都不够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