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嚎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张文庆站在原地,面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伸向赵晋姝的双手干枯如树枝:“夫人……”
然而话才出口,便见张文庆肩头一耸,胸膛剧震,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嘭”的闷响,将赵晋姝的声音砸回嗓子眼里,她身子一僵,呆滞地回头看了一眼:“老,老爷?”
张文庆已经没了半点精气神,就这么直挺挺往后倒在了地上。
道士的本事管人死不管人活,此番情势下,男人面色微变,蹲下身子为张文庆号脉,末了,依旧是那副不轻不重的表情道:“夫人,令郎之死已成定局,如今张大人虽还活着,可若不及时找大夫医治,恐怕活不到明日午时。”
赵晋姝张了张口,说不出半个字,似乎仍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
“哎……”一声长叹蓦地响起。
道士回头,目光凌厉,却见那作乱的女鬼还未离开,眉眼秀丽,白裙单薄,人也单薄。
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去,地上躺着一张被踩脏的红盖头,女鬼似是觉得可惜,俯身拾起,娇嫩指腹立刻被布料灼伤,仿佛正红色在她来说是洪水猛兽。
可女鬼好似没有知觉,款款走到张家夫妇身前提裙蹲下。
她将盖头放到赵晋姝鞋边,轻声唤道:“夫人,夫人。”
后者一动不动。
女鬼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在意,遗憾道:“可惜,奴家还以为今夜能嫁出去了。”
“不过也无妨,若是以后还有这等需求,夫人定要来找奴家。”
赵晋姝闻言,愣愣看向女子的脸。
“夫人定然要来找奴家,奴家姓白,”她重复强调,“这家里子子孙孙,但凡有横死早逝的,奴家呀,都等得起。”
对方笑意盈盈,面上唯有一处不美,便是那一口尖尖的利齿没有遮掩,在说话时若隐若现,好不吓人。
赵晋姝慢了半拍才听懂,什么“横死早逝”,只觉心口发紧,终是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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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郊院子,凝滞的腐朽之气一扫而空,原来今夜天朗气清,月光下树影婆娑,虫鸣无比悦耳。
江润珠还未缓过神来,紧紧靠着李生的胸膛,低声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李生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下:“别怕。”
他脚步未停,不知走到何处,四周突然浓雾弥漫,几点灯火晃荡着,喧闹声入耳。
李生毫不犹豫踏进去,周遭面貌瞬间大改,凭空出现的街道繁忙如白日,一身着青衣的四尺小妖没头没脑撞到李生身上。
不等李生反应,对方先一步跳起来发难,气势汹汹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你爷爷哎!”
说着说着看清来人身份,话音一拐,掺了谄媚,“李二爷怎么有空!”眼珠子往他怀里一探,笑容更加真诚,“哟!江老板!”
小妖那么丁点大,嗓门却不小,满街巷的妖鬼都听见了,不约而同笑脸相迎,比江润珠回自家门还有脸面。
此地不陌生,正是长宁鬼市。
尽头处高楼拔地而起,独独属于痨病鬼陈员外的地盘外摇身一变,热闹又气派,外头还多了个大大的金字招牌——金玉满堂。
鬼怪进进出出,放眼望去,唯有当日新房的第七层漆黑一片。
李生没心思寒暄,将江润珠飞掠而去。
好似知道今夜有客会来,七楼的门并没有关严实,留着巴掌宽的空余。
推开门,室内烛灯一一亮起,江润珠无意识放轻脚步踏入房内,纳妾当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屋子虽恢复如初,却依旧阴森瘆人,仿佛随时会有厉鬼从画中走出来害人性命。
退后半步,腰上覆过温热的掌心,李生低声问:“怎么了?”
江润珠回过神来,心头一定,转身看去,道士的剑划破层层红衣,从肩头斜至肋下的伤口已没有在别院中那般狰狞,已然愈合成一道泛红的痕迹,但伤口虽已愈合,血迹仍残留着。
她不禁伸手,指腹悬在伤口上方不敢落下,更大的手包裹住她的,按在结实的胸膛上,烫人的热度密匝匝咬住掌心。
李生:“我没事。”
“真的?”她不敢信。
“真的。”
简单几个字,江润珠便压下满腹疑问,从刚才在张家就疑心的,此刻反而不忍心说出口。
她抿了抿唇,转而道:“刚才在张家别院里那样吓人,我以为你会死。”
她低估了张家人的手段,大意被绑,若那道士是个心术不正的……江润珠及时打住脑中浮现的场景,只觉得再想下去,便是假的,也引人伤心。
李生握着她的手往上,沿着锁骨到下颌角,两人自然而然地对视,那双眼睛水润泛红,有藏不住的后怕。
他低头贴了贴江润珠的唇,轻轻舔了舔,才站直道:“若是心疼,就哄哄我。”
江润珠闻言一愣,下意识避开对方的视线,她贯是被动的,做商人要嘴皮子功夫厉害,可内里再端正不过,名不正言不顺的亲热能羞得江润珠睁不开眼。
但与心上人不同,昨日裁缝铺里,她亲自选料子做嫁衣,已打心眼里将李生认作自己的夫君。
既然是自己的狐狸,亲两口,不妨事。
江润珠伸手搭着他的肩膀,稍稍垫脚,看着那双柔软干燥的唇。
不想如何靠近,怎么也亲不到,却原来狐狸竟然悄悄后仰避开,江润珠呆住,只觉双颊发烫,难不成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窘迫抬头,李生轻笑入耳,眼带戏谑,分明是故意的。
江润珠忽然恶从胆边生,拉着狐狸的衣领迫使他低头,碾着唇珠含住柔软的唇肉,吃糖似的轻轻咬了咬,她虽生疏,可到底和李生厮混几回,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刚要启唇,腰后突然搭上一只手,不轻不重在她腰侧一捏,江润珠低呼一声:“你唔……”
更烫的舌抵入与她纠缠不清,有力的双臂将她用力往怀里揉,李生轻喘着,在温存的时刻无声道出自己心中的依恋,手压着江润珠的后颈,黏黏糊糊唤她:“江润珠,用力些。”
江润珠脸颊霎时通红,舌根被吮得发疼,仿佛自己在如何欺负他。
暧昧的呼吸声响起,良久,一声痛呼打破旖旎的氛围,李生松开江润珠的手腕,这才发现衣袖之下的皮肤已经乌青。
见他沉默不语,江润珠安慰道:“没事,只是看着有些吓人。”
青年并不回应,将她一把抱起放到榻上,将外衣和鞋袜脱去,撩起袖子和裤腿,神色更是不好。
她在张家被麻绳绑了多时,脚腕上的淤青深重,另一只手的擦伤很是刺眼,刚逃出来时不觉得,此刻落到眼前,隐隐疼痛便无法忽略。
“只是瞧着吓人……”她道。
李生捉过她的手轻轻吹了吹,还以为是情人间的把戏,江润珠面上发烫,想说不必这样,却见擦伤竟然肉眼可见开始痊愈,几个呼吸的功夫,腕子上哪还有什么伤痕?
江润珠惊奇地瞪圆眼睛,碰了碰恢复如初的皮肤:“ 这么厉害?”
“再厉害有什么用?”
她张了张口:“什么?”
李生语气没变,温柔如常:“若还有下回,滟滟没有我陪着,就不必再出门了。”
江润珠一顿,料到他不高兴,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胡话,当即服软,“好好好,你说了算。”说罢,又低头看着膝头,底气不足倒,“我好累,这里能烧热水吗?方才在地上滚来滚去,总不能脏兮兮睡下……”
李生便说有,不准她下地,将人抱着入了内室,绕过拔步床,屏风后头别有洞天——
高楼竟然通向山野之地,月光倒流,照得温泉雾气缭绕,彩林绚烂。
他道:“鬼市阴冷,温泉暖身解乏,泡一泡正好,但这里不比人间,我得守着。”
话出口,脚下生根,左右是不会挪地方的。
他将江润珠放下,一抬手,臂间多了干净的沐巾和一套湖绿色的薄衫,不知打哪儿来的,好看得很。
江润珠迟疑:“那,那你转过去。”
李生依言转身。
如此乖觉,倒叫人不好说什么,只能一眼不错地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脱掉衣裳,扶着暖泉边的石头下去。
泉水温度偏高,烫得她“嘶”一声。
“怎么了?”
“没事,没事。”江润珠生怕他转过身来,将身子沉入水中后,双臂掩在身前,转移话题道,“你,你怎么知道楼里有这样的好地方?”
水声轻响,李生顿了顿,道:“不是我发现的,白云仙从前是人,换了副躯壳也改不了做人的习性,这暖泉是她费尽心思寻来的。”
人还能做了妖?
江润珠不由好奇:“其中可有故事?可好与我讲一讲?”
李生便说,长宁街的都知道,白云仙从前做人时有个很中意的夫君,可惜那男人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白费白云仙一片痴心,在男人死后,发誓再也不嫁,至于后来为何会成了妖鬼,却无人知晓了。
江润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趴在平滑的石面上,温暖的泉水包裹住身体,四肢百骸好似都活了过来。
她惬意合眼,凉凉的眼皮盖住眼睛,就这么趴了一会儿,疲惫感越来越浓,就在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腿边一痒,有什么飞快窜了过去。
温泉里还能有活鱼?既然在鬼市,想来有也不稀奇,这么迷迷糊糊想着,腿边又是一痒,这回的力道更大,像是有东西在撞她。
江润珠蓦地睁眼,警惕地看向水底,还未看见什么,有什么东西再次擦过腿边而去,与此同时,银光在水底一闪而过。
她惊得站起身,手忙脚乱往岸上挪,不想手下湿滑,一不留神便往后摔去——
“哎!”
惊呼声脱口而出,预料中的疼痛未曾袭来,有力的手臂从后环在腰间将她往上揽,干燥的掌心握不住湿滑的腰上滑。
江润珠身子一僵,惶惶然抬头,李生的目光落到别处,那双浅淡的眸子惯常少温度,此刻却炙热得叫人胆怯。
“你闭眼!”江润珠急急开口。
李生的手指不安分地滑动,温柔地笑了笑。
他说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