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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颗红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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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对女性的,不同……

好像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幼儿时代。

陈念为了保住工作,被撕开的伤口勉强结了血痂,便急忙忙休了产假回去上班。年幼的郑怡禾很乖,不怎么哭,但没有人愿意照顾她。

爷爷奶奶自不必说,种着几亩地贴补生活,或者找点零工。郑怡禾没带把儿,于是一切都有借口。

郑父也不愿意照料小孩,他是开运输车的,跑一轮长途休一天假,长途费神,有个孩子打扰睡眠可不行。

好在那时候的幼儿园便宜,一个月几十块钱就能入学,只要能勉强走两步就能上了。

郑怡禾去幼儿园时还不到两周岁,没办法,陈念顾不上。

好在郑怡禾乖,不哭不闹,要上厕所了会喊,她早慧,讨人喜欢。

这种孩子一般园长会交给来实习的幼教生照顾,好上手。

幼教是个不满二十的姑娘,微胖,一张美丽普通的椭圆脸,藕节似的手臂,整天抱着郑怡禾讲故事。

每天从早上七点半一直照顾到下午五点半,从拇指姑娘讲到哪吒剔骨。

郑怡禾讲话不是很顺溜,幼教就教她念自己的名字。

李,山,月。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的山月。

“山月妈妈。”郑怡禾腻在老师的怀里撒娇。

李山月羞红了脸,她才十八呢。

郑怡禾无师自通:“山月姐姐。”

山月哎了一声。

李山月是来实习的,大城市的姑娘留不下,实习完了就要走。

走那天,她往郑怡禾的小书包里塞满了零食,和郑怡禾讲故事。

从前有个女孩子,长得普通,开始父母喜欢她,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父母又不那么喜欢了,母亲走门路去支边,转了少数民族户口,打算再生一个。

女孩知道父母想要个小子,她理解,她买零食抽画片,也不想抽两张一样的吧?

但是她是那样的普通,又平凡,平凡滋养了自卑,总担心父母抽到了更喜欢的,就不爱她了。

她日也想,夜也想,考试的时候也想。

她考得差,父母没有责怪,女孩难过极了,好像在父母眼里,她本身就是个次品,考差了也是理所当然。

女孩复读了一年,她本就早上一年学。她随便填了一个学校,去了一个偏远小城念书,想要离家里远远的。

但她最近收到父母的短信,希望她回家,父母老了,无力照看另一个孩子。

她觉得难过,不仅因为再一次证明了父母不在意她,她还难过于,自己居然欣慰父母需要她。

难过归难过,责任归责任。

所以,她要回去了。

女人,天生就是发着光的,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还傻乐。

山月姐姐抱着郑怡禾,她柔和的面庞上有金子般的雀斑,两颊上有还未褪去的婴儿肥。

她那样普通,散发着一个少女介于女人之间的独特气质,天真和痛苦掺杂着,像把水晶用榔头敲开,碎片砸在泥巴里,才透出一点纯洁来。

她说:“怡禾啊,不要像姐姐一样普通,去做一个有人爱的的孩子吧。”

李山月走了,没把郑怡禾送到陈念手里,那是她经手这个任务以来第一次按时下班。

没办法,H城的客运巴士包容不了一个少女和孩子的告别,多滑稽。

郑怡禾没哭,她亲了一口李山月。

回到家,翻开书包,她边吃零食边看动画片。

陈念本来有点担心换了老师会对她有影响,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笑着拍了拍她的脑门:“小没良心的。”

说着去做饭了,又嘟囔了句:“是啊,记什么事,还不到三岁呢。”

郑怡禾嚼完一袋魔法士,又打开另一袋。

“不许吃了,等下去吃不进饭。”陈念透过厨房的隔窗扫见了,阻止她,“放着,晚上散完步回来再吃。”

怡禾就停了手。

她翻出袋子里的卡,和第一张一样。

陈念没看见,郑怡禾哭了。

一个孩子为另一个孩子哭泣,她对她感同身受。

好像大家都默认了三岁之前的孩子没有良心,和野兽无异,但野兽也是有心的。

小怪物怜悯,小怪物无能,小怪物只能流泪。

她第一次感知到了女人的味道,一种献祭了血肉不够,献祭了情绪可笑,只能双手捧上灵魂,普罗大众才能稍微点头的悲怆感。

第二次是念小学,纺纱厂附小,也是女教师。

她叫师青,不允许别人喊她师老师,拗口,郑怡禾叫她青老师。

师青发现了郑怡禾的写作能力。

其实没比别人好多少,郑怡禾只是比别人听过更多故事,所以更会编故事而已。

师青喜欢郑怡禾几个,她偏爱那种内向的孩子,老逗他们,看他们脸红透了才算完。

师青是山区里考去重点大学的师范生,响应政策来地级市教书,她是不服的,一心一意想要考回省会去。

她日夜备课改教案,几本书翻烂了。

第一次参加考核是郑怡禾三年级,她过了笔试,没过一面。

师青还挺乐呵的,回来时给全班人带了笔记本,讲述了在省会实验小学讲课的体验。

她去参加第二次考核时变得很紧张,郑怡禾知道,鲤鱼跃龙门,别的鱼是不肯的。

具体结果师青没说。

陈念三班倒,有时候没人给郑怡禾做晚饭,郑怡禾就来纺纱厂食堂吃饭。

她在纺纱厂的草坪上看见了师青,她来收被子。

郑怡禾冲上去打了个招呼。

师青笑着,摸出五毛钱,让她去买糖。

郑怡禾加了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小把糖,和两根绿豆冰条。

她想买大头爷的,钱不够。

给师青送去时,师青正抱着被子哭。

郑怡禾手足无措,只能说:“青老师,吃冰条,要化了。”

师青抬起头来,接过了冰条。

师青讲了很多,憋不住的怨愤,不满,她不停地发泄着工作的疲惫和无望的未来。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展望,她用手背蹭干净眼泪,随手擦在被子上,她说:“下次,下次我一定可以,这次只差0.35分。”

郑怡禾不说话,她吸溜着冰水看着她,甜甜的。

她喜欢师青的生命力。

师青说:“我送你回去?”

郑怡禾摇摇头,她在等母亲换班。

师青看了眼手表:“去我宿舍坐,这里都是蚊子,我那有省城带回来的糖。”

师青抱着被子带郑怡禾回去了。

师青的单身宿舍很小,没有电视,什么都没有,连凳子都只有一张,郑怡禾坐在她床上,靠着白天晒过的被子。

“好香,”郑怡禾故意说,“阳光住在老师的被子里。”

师青笑了,被笑话逗乐。

她拉开包,掏出一只钢笔:“本来打算等期中考试再给你的,你早就该开始写钢笔字了,省城里的学生二年级就要写钢笔字帖,三年级要开始练毛笔字的。”

郑怡禾接过来,比铅笔沉。

“还有很多不同啊,他们三年级就学英语了,怡禾,我们小学想招个英语老师都招不到的。”师青说,“纱厂附小太小了。”

师青坐在宿舍唯一的凳子上,和郑怡禾大谈见闻:“也不是纱厂附小的错,H城总共只有三个小学开了英语课,都是机关单位附小,怡禾,世界是不公平的。”

她聊了很多,从她小时候是怎么每个星期走四个小时去村里读书,到拿到第一笔助学金有多开心,再到去省城念大学的第一天有多兴奋。

师青长着伶俐漂亮的脸,山地孕育出她纤巧的四肢和直白的心。

“白天是没有这个感觉的,白天那些楼高是高,但没有我们寨子的山高,那些林植再好看,也没有我们寨子那几颗老神仙树奇伟。”师青回忆着她的蛊,向上的欲望在她脸上生长出蓬勃丛林,那么动人。

“但到了晚上,怡禾,你不知道A城的夜晚多迷人。哪里都是星河坠落的彩灯,它是一座不夜城,如果广寒宫真的有嫦娥,她会抱着兔子哭,她会指着A城说:‘玉兔,失去了这个,我才真的后悔’,羿怎么比得上A城的霓虹夜色呢?”师青说,“A城的夜晚会点亮一个人的□□,它在召唤我。”

“怡禾,你太小了,你不懂得。”

郑怡禾在师青脸上看到了橘红色的灯,那是师青晚上备课时用的。

灯照在她们脸上,师青的赤裸欲望从眼中流出,她决定再考一年。

教导主任怕失了干将,已经给师青的工作加码,不仅上课,做班主任,做音乐老师,还有组织会议,开设活动。

师青乐此不疲,她跟郑怡禾说:“我不要在这里埋没,我要埋在我想埋的地方。”

“怡禾,好孩子,不要做个平凡人,庸才就是当柴火烧了,都不知道自己舔舐的是哪口灶台,不要这样。”

师青第三年走了,时也命也,她没去C城,去了一个沿海城市,纺纱厂太小,容不下一团燃烧的火。

她走得无声无息,给孩子们批改完期末试卷,发完成绩单,她喊住了郑怡禾,让她下午去她宿舍,说给她另外布置了暑假作业。

郑怡禾一直跟着师青练钢笔字,她以为是钢笔字帖,或者是英语书。

一推门,师青已经走了,她走得从容,本身就没多少东西。

她留给了郑怡禾一本牛津词典,两本钢笔字帖,一打临摹纸,一瓶墨水,一只新钢笔和一只自己用过的旧钢笔。

用过的钢笔可能不是留给郑怡禾的,它夹在桌脚和墙壁的缝隙里,应该是某天滑进去的,郑怡禾留下了它。

她翻开词典,师青留下一封推荐信和一张字条,这样一个如火般灿烂的人写着一副正楷,据说是当年为了考试拿高分磨出来的。

【怡禾,我知道你是个不一样的的人,我欣赏你,你时常让我忘却你的年纪。

我想说,做一个不同的人太辛苦了,和别人对不齐的那部分会被人磨掉,如果有天你因此而痛苦,我在此时此刻拥抱你。

怡禾,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错,为此痛苦也不是错,甚至苦难本身,和幸福是一样的,都只是人世间的一种体验。

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但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会需要的。

如果有天,你的那部分被人磨掉了,你难过,你哭泣,没关系的,哭就哭吧。

你不是怪物,师青爱你。】

郑怡禾没哭,郑怡禾抱了抱那本词典,如同隔着虚空抱了抱师青。

从那一刻开始,郑怡禾期待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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