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唐修明从酒会回到半山别墅已经是后半夜。整栋房子在黑夜中显得尤为寂静,唐修明一边脱外套一边摇摇晃晃地往沙发走。
接着整个人摔进了沙发。他脸色发红,胸口不平稳地上下起伏,目光涣散,只是盯着落地窗外的某一处。
手机悄无声息,一条短信和电话都没有。
“混蛋……”
“霍时谦,你他妈混蛋……”
唐修明脸埋进抱枕,声音低到近乎呓语带着颤抖的哭腔,半弓着的脊背脆弱地扑簌抖动。
两天前。
“你他妈什么意思?!”
“你想结婚了?霍时谦,你对女人硬得起来吗?”
“这就是我们不能公开的原因?方便你脚踏两只船?”
“你他妈说话!”
“呲啦——”
茶几上的杯具和一个相框以及两本书被唐修明一挥手全甩在了地上。
玻璃杯具瞬间摔得四分五裂,碎片与大理石地板刮蹭的声响刺耳如同长鸣的警笛,在脑内嗡嗡作响。
木质相框散了架,玻璃罩碎裂,滑出里侧的相片纸,是两人入住新家的合影。
霍时谦搂着唐修明,两人站在顶楼的阳台上,背景是划破深空的漫天烟花。
唐修明站在沙发这一边,脖颈因为暴怒而青筋暴起,眼睛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霍时谦吞灭。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沙发,霍时谦站在外侧脸色极其阴沉,他的眼睛落在唐修明脚下,眉头蹙得很深。
“只是逢场作戏,见了一面吃了一顿饭,其它什么都没有。”霍时谦往前走了两步,因为忙着应付霍家而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胃部烧灼得发烫发热。
“逢场作戏?作什么戏?给谁看?我看你演戏把自己演进去了吧?”唐修明后退两步,咬牙,“你问过我吗?想过我的感受吗?我他妈真是受够了!”
霍时谦忍着胃部再次袭来的绞痛,走到唐修明跟前,手掌还未落下就被唐修明一挥手甩开了,袖口处铁制的纽扣擦着他的指尖划过。
“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我道歉。但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霍时谦收回落空的手,低声哄道。
霍时谦姿态已经放得够低,唐修明也知道他不可能真跟那位小姐有什么,可胸腔里的怒火仍旧得不到纾解,反而在闻到对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后烧得越加强烈。
“这样的事情我还要再经历多少次?还会有第三第四次吗?这次是向小姐,下次是什么董小姐吗?下下次又是哪位小姐?你告诉我。”
他嘲讽似的勾起一抹笑,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看要踩上玻璃碎片,霍时谦皱着眉也不管人挣扎反抗直接将人拉到身边。
“没有下次。”哪怕就这样简短的一句话霍时谦声音都是虚的,是拼命想要压制却还是溢出的痛苦,可唐修明毫无察觉。
“可我受够了……”唐修明缓慢地掰开霍时谦抓在腕上的五指,眼神近乎绝望,“我唐修明想要什么人没有?偏偏心甘情愿做你的地下情人,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我早就厌倦了……”
“唐修明。”霍时谦盯着他,尽管声音极力压抑克制,但唐修明很轻易听懂了这三个字是警告是提醒。
唐修明最害怕霍时谦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现在也还是,瞳孔下意识骤缩了一下。意识到这他怒火更盛。
凭什么?
“我说我他妈受够了!你霍生的地下情人我他妈当够了!”唐修明一拳砸在玻璃茶几上,眼睛红得嗜血,“如果这样,还不如……”
“唐修明。”霍时谦再次叫住了他。嗓音没了刚才的冷硬,反而低弱得差点听不清,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时,唐修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霍时谦脸色苍白得不正常。那双此刻正看着自己的眼睛也流露着刺眼的痛色,这让他喉头一下就哽住了。
四目相对,沉默嵌入空气。
手机铃声打破沉默,是霍时谦的手机。霍时谦掏出手机,没看一眼直接挂断。
他正欲开口铃声却再次响起,这次唐修明看得很清楚,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伸手夺过手机,摁下接听。
“喂?”是一道清亮的女声,“霍生?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落了一件东西在我……”
“不好意思向小姐,我有急事需要处理,先挂了。”霍时谦拿回手机,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
“这就是你的相亲对象?”唐修明冷笑一声,“向氏银行向千金?”
霍时谦上前两步,握住他垂在腿侧的手,然后举到唇边轻轻呼着气,接着下巴抵在他肩上,“宝宝。”
之后是沉默,压抑的灼热的呼吸喷在唐修明颈上。
唐修明闭了闭眼睛,“别这样叫我。”
“霍时谦,我们冷静一段时间吧。”终究没能狠下心将靠在肩上的人推开。
也好,近一点听得清楚,免得他费劲。
唐修明能感觉到肩上骤然僵住的呼吸。
“冷静?你想怎么冷静?”霍时谦抬起头,退后两步,黑沉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我需要时间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唐修明侧过头,忽然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脑子很乱很胀,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怎么冷静又要怎么考虑?他和霍时谦从小一块长大,十几岁就跟了他,分开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三天。
是融于血水的亲密,是打断了骨头还连在一块的筋和肉。怎么分?
光是说出这话唐修明就已经觉得被人抽去了筋骨,疼得心肝肺都要炸了。
可他急于摆脱这样患得患失随时踩空的失重感,他厌恶且唾弃这样失控的自己,于是摒弃一切理智,任由自己像头胡乱冲撞的野兽,蛮横冲撞不讲道理。
霍时谦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拉住他的手腕,唐修明躲了一下,于是他只抓到一片衣角。
“仔仔,”霍时谦的声音又低又沉,“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拒绝我妈,我知道应该事先跟你报备,不对,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见面……”
如果知道这件事能让唐修明这样红着眼睛跟自己说要冷静要重新考虑他们的关系,霍时谦决不会答应同向小姐见那一面,哪怕与霍家撕破脸面断绝关系。
金钱,地位,权利,对于霍时谦来说都没有一个唐修明重要。
可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竟让爱人陷入这样痛苦万分的境地。
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满是悲伤。真的厌倦了吗?
“仔仔。”霍时谦深深凝视着他,祈求那双眼睛再次望向他,他大概是失望至极始终不肯分神一眼,可霍时谦还是希望他能收回那挖人骨头的话。
“能不能不重新考虑啊?”
沉默好似带着千斤的重量压在两人周身,氧气变得稀薄。
唐修明能感觉到霍时谦目光所带的重量以及鼻尖窜入那道该死的香水味。
绝对不能心软。他在心里不断告诫和重复做心理建设才能接着说出后面的话。
“我想,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对你对我都好。”
霍时谦松开他的衣角,音调降至冰点,“冷静多久?你要思考多久?想分开还是不分开是吗?”
“唐修明,”霍时谦没给他说话的缝隙,“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吧。”
“你想分开。”
唐修明猛地看向他,眼睛一下红了,“我他妈说冷静你听不清吗?!你是不认识字吗?!还是听不懂中国话?!”
“冷静在我这里跟分开没有区别。”霍时谦当然清楚唐修明不可能真跟自己分开,他不过是威胁他逼迫他最好收回这个烂到没边的提议。
“霍时谦,你威胁我?”
霍时谦盯着他没说话。
“从小到大你就管着我,我也乐意让你管着,可你不能这样,难道我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吗?你他妈自己做的事,到头来还要逼我是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抖得不成句,眼皮一颤,眼泪溢出眼眶。
霍时谦浑身一僵,胃部的骤然钝痛让他有一刻的眩晕。他伸手想要将人拥进怀中,替他擦掉眼泪。
可他靠近一步唐修明就后退两步。直到退无可退,唐修明身后一片狼籍,霍时谦只好停下。
唐修明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水仿佛滚烫的火山岩浆,烧得霍时谦只剩一副干瘪的骷髅骨头。
他妥协了。
“别哭了。”
“好,我给你冷静的时间。”
“但有一点需要你知道,我的心从没变过。”
之后一直等到唐修明停止了眼泪,霍时谦才驱车离开半山别墅。
不知是不是错觉,走到门边的霍时谦身形似乎有片刻的不稳,等唐修明定神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门咔哒一声合上,唐修明再也站不稳,整个人跌倒摔进沙发。
巨大的空寂席卷而来,他盯着地上两人的合影,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
别墅外狂风强劲,霍时谦站在庭院深处没有立即离开。他盯着二楼亮着光的那处看了许久,下一秒,猛地弯身竟从嘴里咳出一滩血。
疼痛嵌入四肢百骸,钻心刺骨。
霍时谦强撑着身体,驱车赶往医院。
赵惊鹤赶到医院时,霍时谦已经从手术室出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好好的怎么把自己折腾胃出血了?”
大概是怕自己开到半路不省人事没人收尸,霍时谦半路给他打来电话,彼时他正抱着裴霁很是不爽,但电话里霍时谦声音不对劲,他一下清醒了。
“你家那位呢?”赵惊鹤很快察觉更不对劲的地方,“吵架了?”
“你能安静会吗?”霍时谦难得虚弱,声音都是飘的,“我是病人,需要静养。”
“那我走?”赵惊鹤又问:“需不需要帮你通知你家那位?”
霍时谦盯着他半晌没说话,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
“别告诉他。”实在后悔给人打这一通电话。
“听说你跟向小姐吃饭了?”赵惊鹤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俩不会为这事吵吧?”
“……”
“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没想着跟人说一声?唐二少气疯了吧?”
啧。
霍时谦觉得自己随时能再吐出口血来,“要不您回家吧?”
“那行,我确实得回家了。”毕竟家里有人等呢,也许是想到什么,赵惊鹤眉眼柔软下来一个弧度。
“鹤,”霍时谦突然叫住他,“倘若有一天我护不住明仔,你能不能帮我保他周全?”
堂堂霍氏集团掌权人在港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求过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霍家那一大家子个个如豺狼虎豹时时盯着霍时谦,他一个不留神就能被生吞活剥了去。
霍家的事唐修明知之甚少,霍时谦不愿意同他讲太多,赵惊鹤却是清楚的。
“你就没想过跟明仔摊开来说清楚?”
霍时谦垂眸,“知道太多只会令他更危险,我只希望他开心无虑。”
“也许明仔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赵惊鹤说:“能护住明仔的只能是你,但不管你们两个哪一个有事,我都不能不管。”
赵惊鹤离开之后病房恢复安静。
霍时谦打开手机,点开监控软件。客厅空无一人,地上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一片狼藉。
将视角切到卧室,大床中央被褥鼓起一块,看不到脸。是唐修明一贯的癖好,睡觉喜欢将被子蒙过头。
霍时谦有时怕他给自己闷坏了只能手动掀开。
即使看不到脸,霍时谦的眼睛始终一刻不离地盯着床上隆起的那一片。
不分白天黑夜睡了一天,从床上爬起来骨头都是软的。
客厅的狼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干净,桌上的菜和粥还是热的。
像是算好时间似的。
要不是父亲和大哥都盯着,这个破年终晚宴唐修明一点不想去。
无聊至极。什么都无聊。都他妈去死。
以往有霍时谦在身边管着,唐修明沾不上什么酒,到达底线之后霍时谦就不准他再喝。
今晚没人管,唐修明来者不拒。有人敬酒他统统接下,有人邀舞他笑脸相迎,如鱼得水得很。
可一回到别墅只剩他一个人时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