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未曾想到乌孙竟能与宋再度议和,更是未曾料到,和亲未成,紧随着而来的是克须鼬的宾天,禅位的竟是赫连一氏。
赫连定。
这遥远的名字几已被宋廷遗忘,陶婉与赫连靡辄的太子,原来还苟活于人世,在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与忍辱偷生中,直如今才重新出世。
只是这其中究竟几多巧合,又有几多人为?
城内的尸身皆被抬至壕沟内,胡人尚火,为了让这些士卒的魂灵安息,一把大火烧尽了形容惨烈的尸身,一时黑烟覆天,恶气滚滚,伴着喇嘛们的诵经声。
宋军在距城池几里外扎了帐,王元朗及王荣的列队,在几个时辰后到了这座隐在赫连山麓下的金城。
既已议和,今夜即是两方庆和之宴,殷离躲在狭小的勒勒车内,紧靠着乌孙人的毡毯器皿,尤为艰难地置换上礼会使的服制,一层一层脱去上衣大褶。
有沉稳的脚步声来。
有沈冽的士卒在两旁监守,她也无需担忧会有人误入这狭小车厢,自顾自地缚上鸳鸯绦裹胸,忽得一声木门推拉,刺目的光线射入,殷离还兀自愣神,便见那木门又一瞬被阖上,这样狭小的空间忽得逼仄起来。
有谁闯进来,带一股烈阳的气息,紧紧贴着她,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双方的一呼一吸都听得清楚,光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盈着细小粉尘的光柱下,她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
还未等她唤出声,被一只掌抚过后脑,蛮横又霸道地覆过来,将要出口的言语便被他衔去,紧缠着丁香,勾拉,追弄,啃咬,狠狠地将她的肌抵在冰凉的器皿上。
和往常不一样,她快要换不过气,挣扎了一番,他不肯松懈,还要朝她推,那力道分毫不容拒绝,直到她无路可退,唇角一丝似针扎般的刺痛,这中山狼当真下了狠劲,察觉到一点血腥,才以唇舌补偿似的抚慰人。
歇下的时候,沈冽的手抚至人颈后,用指腹的茧磨她的肤,垂眼望向那双眸子,分明情动,言语里却有质问的意味,“该怪你太信任我?还是太不信我?”
随风耳珠上的孔洞与西北相关,这是毋庸置疑的,在中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小小的耳洞也要慎重而后行,汉男子从无穿耳的风俗,他极有可能曾来过西北。
殷离初次在天香坊见他时,他才过总角,这样的年岁,也仅有幼年便已生养在西北的可能。于是放松警惕,暗中监视,果见他行踪诡秘,即便随风尤为谨慎,这一切仍落在他的暗探中,假作关押,松懈看守,揪出的竟是阿斯尔。
可殷离的反应过于关切了。
本以为不过是给乌孙通风报信的小小细作,可这细作竟以赫连一氏的名义与乌日苏开始联络,放过他,暗中派人监视,早作战备以迎第二日的突袭,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随风的队列架着马,趋弛着去追赶宋廷的礼会使,他的目标首先是殷离。
若不是乌日苏早归降于宋,恐怕谁也寻不到隐去踪迹的乌孙庭。
他还记得方才她向赫连定奔去的那一幕,太刺眼了。亲姐弟也好,同母异父也罢,那些眼波横秀,日思夜念如何也不该是一个弟弟对姐姐该生出的行径,在看着她朝赫连定不顾一切地奔去,他嫉妒地发狂。
指节还覆在人颈上,鼻尖相抵,这样近得地看着人,唇蹭着她的唇,几要将她的呼吸也掠夺走,“你知晓了他是赫连定,你怕……我杀了他。”
他显然在这相偎中情动,却带着一股愠怒与冷气,抬起人下颔,指尖嵌进细嫩的肤,兴师问罪,“竟为了他,利用我么?”
在从阿斯尔口中知得那孩子是赫连余孤,陶婉与殷离的关系不言而喻,赫连定如何也不会对自己同母异父的胞姐下手,紧悬着的心才松懈下来。
可那时在看着苍鹰盘旋于这金城上空,唳叫声愈烈,他便知晓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了。
她想保下赫连定的命。
竟是以深涉险境的方式。
殷离被迫抬眼,二人对视,她红唇半张着,“沈冽……”
“正是因我太相信你,你杀心太重,势必不会留阿定性命……乌孙亦是,你根本就不愿和谈……”
她记得的,那时被他笼在马上,他音色狠厉,“总有一天,我要杀尽乌孙人的马。”
“乌日苏……早就是你的人,和亲仪队绝无可能入乌孙,有了乌日苏的奇袭,你才有借口反攻乌孙庭。”
赫连定与她是变数,若没有她,乌恒人会将金城内的乌孙人屠戮殆尽,依靠着乌日苏所提供的金城之址,他将会顺理成章地趋着宋军,打下这座坞堡,覆灭整个乌孙庭。
他凝视着人,逐渐松下指节。
一颗心瞬间沉下来,寒意一点一点透到指尖。
为何不能虚以委蛇?为何不能趋意奉承?为何不能假以颜色?为何不能拐弯抹角?为何不能袒露出对他的一点点情恕?
原来她将这算计看得一清二楚,想方设法拦阻这结局,甚至以自己的安危相逼,当真是荒诞又可笑,那些亲昵相偎的夜里,两个人却都在各自为政。
她还攥着人一边臂,方才挡着他的强势,现下多了些挽留的意味,沈冽抽回手,木门推拉间,只余昏暗。
*
殿内张上了灯烛,宝鼎内氤氲着蒙香药,此处虽仿制大宁宫,却不比禁中奢靡,至少没有覆地的金砖,也没有雕龙镂凤的漆金大柱,外间看似是雍容端庄的殿宇,内间原来仍沿用了乌孙的装饰。
一张剔犀长桌边,乌孙臣僚与宋将列坐其间,昆弥赫连定之下,便是作谦恭模样的王元朗。
前些时日还不过是他沈冽房内侍奉的小倌,今日竟已成了乌孙庭的新君主,王元朗念起紧拽着他衣角泣诉的妻,心绪复杂,见赫连定向他举杯,也执起桃金杯满饮了一口。
教养与礼节使他强忍住了将口中具有奇异口感的马□□酒喷出的冲动。
赫连定面上带笑,分明是虚伪的,“此杯敬前将军,本王早听闻你威震天下的名气,今日若非你趋弛相救,我乌孙恐要入贼人之手。”
王元朗面上也带了宽厚的笑,“昆弥此言便是生疏了,既是两国敦好,秦晋之缘,亲仁善邻遭难,我宋如何有安坐之理?一衣带水,安危与共,这道理自当省得。”
功劳尽是王元朗的,赫连定甚至连一分好言好语也不愿给以沈冽,他面上带满意的笑,列席的右大将与右谷蠡王,皆懂得些微的汉语,客气地与王元朗交谈。
沈冽抬起眼,殷离的位置离赫连定不远,后者望着人,面上的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一脸和煦春风地笑,“本王流落宋地时,经许会使相救,如此惊才艳艳儿郎……”
眼神大胆地滑下去,见至她微红的唇角,忆起方才从勒勒车中出来的沈冽,“若我乌孙能有如许会使这般能臣,该是天赐的福缘。”
殷离面上平和,擎了金桃杯,便要作饮,赫连定却微抬手,“食不惯也便罢了,乌孙不拘虚礼,许会使还请自便。”
殿内还有乌孙歌舞,羊皮鼓的音色轻灵,胡女跳着蹁跹的胡旋舞,耳边的松石与玛瑙在跳跃间清新作响,王元朗望着他,“虽克须鼬已薨逝,我宋与乌孙的和议尚在,只是公主大聘虽过,却未礼成,又受惊吓,尚需暂留我宋地,此境况还需上秉官家,届时再尽尚主之仪为好。”
她或许是对这女子生了怜悯之心,在她的计划中,赵柔应策着那匹玉狮子,消失在漠中,玉狮子有灵性,会带着人往人烟处跑,即便跑不出大漠,跑到凉州任意边城,只要不再回烟城,用身上的金银饰讨生活,也能在艰辛中渡此残生。
赵柔没逃。
为何不逃呢?
如今克须鼬虽宾天,禅位的是赫连定,依照胡人的风俗,妇人二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赵宇要乌孙归顺,仍会坚持这蹩脚的和亲之法。
乌孙的使节令面上带了沉稳的笑,“福国公主是先昆弥克须氏尚的主,既是夫死,照你们宋人的礼俗,合该戴孝守节,不是说‘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么,乌孙自会迎福国公主入漠,只是应照先昆弥右夫人的仪制,而非我主迎亲之制,由福国夫人侍奉先昆弥之灵,先昆弥若泉下有知,自当福庇我乌孙与宋廷。”
这言语一出,桌上瞬寂,唯有不识时务的舞姬还在作着胡旋舞,宋臣面色难堪,赫连定的意思极为显然,赵柔已行大聘,仍是他克须鼬的妻,依照宋俗,赐尊号“福国夫人”,作为先昆弥的遗孀侍奉乌孙庭。
而赵柔,像是那些被乌孙人供奉于祭坛上的牺牲,被宋廷丢弃,又被乌孙永困于这片蛮夷之地。
像是被一桶冷水兜头浇透,殷离怔怔地看着赫连定。
死结难解。
沈冽的声音中都带了冷气,“昆弥不愿尚主,本将看不到乌孙与宋议和的诚心。”
他阴沉沉地看向人,“昆弥不要忘了,玉泉七戍堡沿线已是我宋疆域,弃甲投戈的是你乌孙,祈请尚主的是你乌孙,奉表称臣的,还该是你乌孙。”
赫连定面色冷峻,如今就两国局势而言,处于战败国的乌孙无疑没有谈条件的资本,他尚禅位,在乌孙庭内根基尚且不稳,倘若此番和谈出了差池,与宋军再战,照如今的军心与民意,无疑会败得更惨烈。
良久,赫连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乌孙庭能允赫连一氏禅位昆弥,沈将军还看不见我乌孙的求和之心么?”
赫连定饮一口酒,眼波滑向她,“本王与福国公主亲戚过近,恐怕不在五服之外。近宗不婚,也是我乌孙的戒律……先昆弥已身逝,福国公主是入乌孙侍奉,亦或留宋守节,乌孙既败绩,全凭你宋自便。”
这言语虽不甚客气,却也在传递出归顺于宋的意愿,殷离遥望着人,良久才出言道,“昆弥,本官此行来宋,除却护送公主,另有一道要任,此任系官家拊心切骨之痛,无一日不为之忧心挂悬,”
“既两国敦睦相安,还请迎亡者骨殖,归藏于金陵文仙山之阴,永妥亡者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