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招人这块我是专业的。”大胡子气呼呼地把一箱子零件抛到凌乱的小桌上，“一个天天在垃圾山上挑中看不中用的稀罕物件，一个大屁放不出一个，一个搬箱子的功夫能把地扫一遍。哈，还好莱伊是仿生人。我至少没有雇佣童工。”
“消气消气。”祁野轻按大胡子的肩头，“暴脾气修不出好机器。”顺势开始整理各种零件到架子上。
同样被点到的莱伊和墨叙白大气不敢出，原地变员工。
“您好，打扰一下。”门口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穿着灰蓝色的麻布连衣裙，她的皮肤仅仅覆盖了面部、手部等重要部位，其他部位都是裸露的机械，“我来取哈德先生拿来修理的义肢。”
大胡子放下手中的物件转身看去：“哦，是你啊。”转身走向店铺内侧的大货架。
那位女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下一条程序指令的运行。
“最原始的A型吗？”祁野俯身在莱伊耳侧轻声问。
莱伊歪头，异色的眼眸反复地上下扫描着，半晌，他小声回复：“H型。她的能源结构至少是H型。”
仿生人以能源石为驱动力，越是新一代的仿生人能源运行系统越复杂，越是有一个接近于人类心脏的能源核心。
莱伊有些不解：“这种型号的仿生人一般都会被限制在中心城管理区内活动，怎么会在这？还装成老型号的机子。”
祁野耸了耸肩，“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胡子拿着一只义腿走了出来。
“我送过去，顺便帮那人装上。”祁野从桌子内侧取出工具包。
大胡子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那名女士平稳的机械音响起：“就不麻烦您了。”
祁野挑眉：“如果你们装错了或者装上不会用硬说是我们修坏了，这事怎么算？”
那名女士似乎想要辩解。
“你们A型仿生人哪懂得这些？”祁野出声提醒。
闻言，她恢复了木木的状态，平静地回答：“好的。”
“那就麻烦女士您带路了。”祁野自然地背起工具包。
墨叙白自觉地抱起那只义腿跟在身后。
那名女士垂眸顿了顿，走到了前面。
“对了女士，该怎么称呼您呢？”
……
“茉莉！”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拄着拐杖从房间里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拐杖用力地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我说过了不要带外人回来！”
他走得太急了，拐杖突然被凳脚绊住，整个人猛地扑倒在地。
茉莉紧张地上前将他扶起。
“您好，我们过来只是为了确认义肢可以正确无误地装上并正常工作。”祁野走到他对面的凳子边将工具包放下。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土屋，屋内的东西被摆放得整整齐齐。但是所有东西都没有多余的囤积，就好像，屋子的主人随时准备离开。
“哈德先生，请不要激动，我们只是在完成售后服务工作而已。”祁野继续安抚道。
哈德坐在凳子上，他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疤痕，手臂上的疤痕则长一些，右腿裤里空荡荡的。他的脸憋的通红，许久没有再说话。
“哈德，他只是来帮忙装腿的。”茉莉蹲在哈德面前捧着他的脸，指尖轻抚着温声安抚。
哈德没有回话，只是将右裤腿向上团起。
祁野安静地从墨叙白手上拿过义肢装到哈德的断肢上，将各个部件收紧，“起来走走看，如果高度不合适我再给你微调一下。”
哈德站起身来，试探地走了两步。
“看来没什么问题。其他注意事项我刚刚在路上都告知茉莉女士了。”祁野将工具收进工具袋里。
哈德走进房间，半晌拿着钱出来。
祁野缓缓接过钱揣进口袋，“对了，我有一个小小的个人问题。”
他看到哈德缓缓地抬头看向他，他回以礼貌的微笑，
“中心城的军人为什么在这里？”
哈德的瞳孔猛地放大，立即转身伸手向桌面下摸去。
墨叙白如早已有所预料一般揪住他的后领将他猛地向后一拽。
机械义肢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哈德重重地倒坐在地。
墨叙白顺势抽刀架在他脖子上。
刀上的绷带绑的不是刀，是人。
哈德感受到颈侧传来的阵阵寒意。
“我们不是，我们不是。”茉莉慌张地跪倒在哈德一侧。
“你的脸说明你没少吹风沙，你的胳膊说明你总是被飞溅的利器刮伤，你的手说明你经常用枪和…镐子，你进出门时都会下意识地查探环境是否安全。而茉莉女士，本是属于中心城的花朵。”祁野冷笑，“如果你不是军人，难道你们是私奔到这里了吗？”
哈德的眼中透露出一股浓浓的绝望。
“我们不是，我们不是。”茉莉一把抱住哈德，“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哈德抱住茉莉，他的嘴唇颤了颤，勉强地挤出一句话。
“我是中心城的逃兵。”
祁野愣了一瞬，“为了私奔？”
“是也不是。”哈德自嘲地嗤笑，“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祁野默不作声。
“作为中心城的军人，我们做的最多的却是采矿，进入一个又一个未知的矿洞，日夜不休地开采能源石。”
“只是因为幸苦？”
“不…能源石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伤害。能源石的能量并不局限在矿石内部，它像光一样，照在每一个靠近的人身上，正常情况下人们未必会觉察出这一点异常，但在矿洞里，到处都是能源石，原矿……一开始我们以为人体吸收这些能量就像是吸食兴奋/剂一样，因为大家都感到亢奋，从字面意思理解不就是这样吗？”哈德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事实不是如此，过分的能量让人的大脑持续地活跃，队友们变得，暴躁易怒。冲突成了矿洞本身之外最容易带来伤害的因素。”
哈德垂眸看向茉莉，“我那时候也是，每天都像野兽一样活着。我以为我会死于矿难或者斗殴，但是我……”
“坠入了爱河。”祁野了然，示意墨叙白收刀。
哈德和茉莉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有一次矿难，我没能逃出来…我不知道茉莉怎么找到我的。我的腿断了。我们不想再回去了……”
“抱歉，刚刚冒犯了。”祁野礼貌地笑着。
“没事……”
“你们身上没有定位器什么的吗？”
“应该没有。”哈德茫然地回答，“茉莉身上的我们已经去除了。而且我们选择了来帕西亚。”有没有都一样。
祁野背起工具包打算离开，“放轻松一点吧，他们不会专门越过围墙来找你们俩的麻烦的。”
茉莉连连应声，将二人送出屋外。
—
居民区都是一些堆叠的土屋，家家户户都没有多余的装饰，年幼的孩子就坐在土楼梯上张望着来往的行人，再大一点的孩子就抱着装满各家店铺商品的小货箱挨家挨户地推销。
总体而言，帕西亚并不富裕。
一个小女孩突然从一角跑出，撞到墨叙白的腿上。
墨叙白伸手将将要跌倒的女孩捞起，举高。
女孩有些紧张地看着墨叙白，脸瞬间红透了：“大哥哥你真好看。”
祁野从一旁探过身来，指着自己的脸，狡黠地问：“这里还有个哥哥呢？”
“也…也好看。”女孩更不好意思了。
“你快把人家放下吧。”祁野拍了拍墨叙白的肩膀，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放到了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点头道谢后又快速地跑开了。
祁野夹着嗓子对墨叙白说：“大哥哥你真好看。”
墨叙白低声回到：“你也好看。”嘴角微微勾起。
祁野嗯哼一声笑着将工具包甩到身后，跳下了台阶。
—
夜晚，莱伊独自一人爬上了楼顶，坐在楼檐上摆着腿。
天穹之外的月亮皎洁无瑕。
“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大胡子冒出一个脑袋。
“吹吹风。”莱伊转身回答道。
“嗯嗯，早点下来休息。”大胡子嘟囔着缩回了脑袋，“小心点，摔成碎片的话我修不了。”
“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
“孩子大了，有心事了？”祁野爬上了楼顶，“还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祁野，我可以把你从这里踹下去。”莱伊比划了一下祁野从这里飞出大概会以怎样的路径落到下方的哪里。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嘛。”祁野在他身边坐下，“你在想什么。”
“唔…我在想白天遇到的那个仿生人。”莱伊的声音宁静中带着一丝苦涩，“从机器到机器人A到仿生人E再往后不断完善。我在想，会有那么一天吗，仿生人成为和人类一样的存在。”
“你这不就在思考吗？像个人类一样。”祁野往高空丢了一颗糖，用嘴巴接住，“我没觉得你和人有什么不同。可能也就傻一点……”
“可是，”莱伊低下了头，“我时常感觉，我的所谓的感觉，是一种庞大的数据学习之后的产物。就像是‘气氛愉快时应该开心，开心时应该笑’这样的等式，积累了足够足够多，所以我们展示出了‘人性’。也许我们并不是学会了思考，只是学会了解题。”
祁野愣了一瞬，随即笑着回答：“可是人也是这样啊，从生下来时一无所知，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也是通过一个漫长的复杂的学习过程。如果仿生人的大脑完全模拟了人类的大脑，那两者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呢？”
祁野顿了顿，接着说，“今天那个仿生人叫茉莉，她和一个名叫哈德的人类相爱了。”
“相爱了！！！”莱伊震惊地转头，瞪大了他的双眼，“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你都要想明白吗？”祁野揉了揉莱伊的头发，“你真的不会死机吗？”
莱伊扒拉开祁野的手跳了起来，“不会！我怎么可能死机！走了走了，睡觉去！”
“莱伊。”祁野叫住了他。
莱伊停在原地，在月光下他的两只眼眸一深一浅。
“如果有一天，能源石枯竭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我就可以体验人类生命的全流程了。”莱伊随口回答，看到祁野认真的神情后又将语气放平稳了一些，“我觉得吧，能像人类一样生老病死是一种很浪漫的事情。我永远不会老去，也不会生病，这已经足够幸运了。如果有一天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那说明，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了。”
“为什么？”
“因为那时我的价值将因为有限的生命而变得无限。”
“听起来像是谬论。你的价值不会因为生命的延长而减少。”
“你不懂。”
“我不懂～你这会儿倒是比人还像人了。”祁野也起身，“好了好了，早点休息吧。”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