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南有音醒过来,天光大亮,徐寂宁却不见了,她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慢慢回想昨夜的事,徐寂宁提到皇帝派给他的差事,又提到了她爹南晨颂。
她也不傻,在霞岭几日当然也看出不对劲儿了,即便她再不想相信,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必然不知从何处挪了大量银两来资助霞岭。
她觉得荒唐,在家时父母一切节俭简淡,故而她从未想过父亲会私吞钱财,如今证据桩桩件件,无一不摆在她眼前,她只觉心如乱麻,皇帝要自己的夫君检举自己的父亲,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口干舌燥,起身找水喝,徐寂宁虽然不在,但烧好了一壶水搁在炉上,她倒了热水啜着。
徐寂宁在屋外望着天空思虑,听到屋内有动静,知道是南有音醒了,便进屋了,两人对望,均在想着南晨颂的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寂宁叹了口气,只同南有音商量了一下回县衙的事,南有音也无心在霞岭久留了,便说好了下午走。
走时霞岭老少都来相送,村民给她备了好多东西,她和徐寂宁还要翻山,实在拿不了,便都婉言谢绝了。
村长将二人一直送上去彤庄的马车,仍是颇为感念的提起了南晨颂,嘱托南有音给父亲捎句话。
“南姑娘,你也看到了,我们霞岭如今已经什么也不缺了,你回去之后,告诉南大人,以后别在为家乡费心了,我们都知道,他在京城想必也是不容易,为霞岭做这些事……”村长笑了一下,似有愧色,神情颇为复杂,说道,“你多劝劝他,莫要因此连累了自己。”
南有音一愣,村长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他明白南晨颂无论修码头还是造船的银两都是些灰色收入,如今正劝南晨颂收手,明哲保身。
她待要再询问一二,村长却摆了摆手,示意车夫,马车轱辘轱辘往前走了,车厢里的南有音与徐寂宁彼此相望,都觉得难以启口。
半晌,南有音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徐寂宁反问:“你呢?”
“我……不知道。”南有音垂下眼帘。
“有音,你可以告诉我的,”徐寂宁好像有些犹疑,“……我愿意听你的。”
南有音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她一会儿想起父亲枯瘦的面容,一会儿想起父亲在她面前提起霞岭时总是感慨,说没有乡亲的帮助,便也没有他的今日,她一会儿又想起父亲在山中找到了她,说要带她回家,可以说对她恩深情重……
马车一直将两人送到了彤庄的山下,山上的雪还没有化,两人挽着彼此爬山,却都心事重重,没有了来时的笑语,寂寂空山便也格外寂寥。
到了山顶,两人极目远眺,徐寂宁指出了县衙的位置,无数小房子簇拥着一间宽敞肃穆的大宅。
南有音在寒风中忽然问道:“寂宁,你曾经说过,为官者当怎么来着?”
“……修身为民。”徐寂宁偏头看向南有音,只见她垂睫不语。
“有音?”
“我小时候跟着爹读书时,他也这样教过我。”
“南老爷……”徐寂宁说不出什么来,某种程度南晨颂确实修身为民了,自家节俭,将银两都用到了霞岭百姓上,只是这银两注定来路不正,霞岭百姓凭此富足,其他百姓恐怕因此受罪。
南有音也不说话了,只拉着徐寂宁往山下走。
她想起少时她与弟弟跟着父亲读书,日日夜夜读那些圣贤书,南玉振先厌倦了,他说书里的道理都太假了,简直强人所难,活着的人能有几个全做得到?南晨颂听了,苦笑一声,说做不到但心里知道也行,南玉振不觉得有道理,说向来是论迹不论心,若是一个人心里有圣人言,却行小人事,究竟是好还是坏?
南有音还记得当时父亲沉默了片刻,而后说无论如何,身不由己也罢,误入歧途也罢,甚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倘若能做到心中无愧就行。南有音与南玉振对父亲的话大不认同,询问只是心中无愧吗?听起来很不合理,又很容易就能做到。
父亲却只摇头,说姐弟两个太小什么都不懂,又叫两人继续念书,两人没有老老实实读那些之乎者也,偷偷议论起刚才父亲的那番话,南有音奇怪,倘若一个人无恶不作但也问心无愧,那他是好是坏,南玉振说肯定是坏人。
父亲听到姐弟二人不好好听话读书,却在闲聊,过来敲了两人的脑瓜,反问他们觉得是非对错何如抉择。南玉振立刻答好的就是对的,坏的就是错的,南有音觉得弟弟说得没什么错,不过还是补充了一句,说自己喜欢的就是对的,不喜欢的就是错的。
南晨颂微微笑了,便问玉振做臣子忠君爱国是不是对的,玉振点头,他又问他一国之君暴虐无度是不是错的,玉振又点头,他便问道倘若你是臣子,可皇帝荒唐暴虐,你该不该尽忠呢?玉振答不上来。
南晨颂又转头问南有音,难道你喜欢的一定是好的吗,南有音点头,南晨颂又问她,那你觉得什么行为是不好的是坏的呢?南有音想到刚刚念书念的那两句“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便随口说贪赃枉法肯定是不好的,父亲便问她,倘若你最喜欢的人贪赃枉法,那你怎么决断是非?
她觉得父亲乱举例子,她怎么会喜欢贪赃枉法之人,父亲就又补充说假如是为了一些不得以的缘由呢。她想了想,似乎真的不知道如何决断,便与玉振一同问父亲,倘若这种事真的发生了,他们该怎么办,父亲笑了,说还是那句问心无愧,他们姐弟两个不明白,父亲就叫二人继续读圣贤书,读明白了,自然会有一杆量尺。
南有音轻轻叹了口气,在空气中留下一团白雾。
父亲教她圣贤书,教她仁义礼智信,她心中早就有一杆量尺,贪赃枉法不可容,国之硕鼠不可留,那么皇帝口中月陵的小老鼠……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她默念四字,没来由的疑心,难道父亲教她与弟弟时就想到过今日吗?想到过她要在亲情与是非之间抉择对错吗?
傍晚时分,南有音与徐寂宁回到了县衙内宅,南有音点起屋内的炉火,徐寂宁则去厨房忙活,吃了晚饭,两人都闲了下来,坐在桌边,终于准备谈谈这件无法回避的事。
南有音低头摆弄裙带,看不清神色,最终徐寂宁先开口了:“有音,你和我都清楚,皇帝所指之人,大概就是南老爷。”
“嗯。”南有音抬起头,隔着桌上一盏蜡烛,看到徐寂宁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徐寂宁挣扎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我在想……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便不会检举。”
南有音微微一愣,她想着徐寂宁一向执拗刚直,竟为了她的缘故,说出这样违背本心的话。
她摇摇头,轻声说道:“你给皇帝上奏吧,我不拦着。”
“有音……”徐寂宁从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受到徐寂宁的手冰凉,在颤抖。
“倘若我检举你父亲,那你我之间,又该如何……”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南有音又一次摇了摇头:“不是你检举,而是我们一起。”
“一起?有音你……”
南有音微微笑了一下:“寂宁,并非只有你读过圣贤道理呀,我爹也教过我,贪赃枉法,私吞钱财,君子不齿,纵然霞岭百姓获福,可天下不知何处百姓却因此受累。少时读书时,父亲教导我和弟弟是非对错的抉择要问心无愧,我曾问他如何问心无愧,他说心中自有衡量,如今的事,我知道他是我爹,但我也能分辨是非,如何问心无愧,我自是清楚,所以,你只管直言上奏就是,你明白的,我与你是站在一起的。”
“……只是,”南有音神情有些哀切,两眼似有微弱的泪光,“他总归是我爹,道义上我清楚,检举上奏自是问心无愧,只是情感无法割舍,所以寂宁,请你稍稍委婉些,替我求皇帝不要伤他性命。”
当晚南有音与徐寂宁挑灯,一同写了事后两人都觉得是笔下最艰涩的文字,南有音写给父母,徐寂宁写给皇帝,两封信次日一早都发往了京城,两人久久望着快马驶过留下的滚滚烟尘,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勉强算是依靠。
数日后,皇帝的回复先到了,信中多是嘉奖慰问,下令调徐寂宁回京,南有音没有收到父母回信,也不清楚皇帝要如何处置父亲,心中焦急,只好翻来覆去的钻研皇帝的回复,企图从中看出皇帝对霞岭一事的意思。
她反复琢磨,徐寂宁也免不了跟着她反复琢磨,她问徐寂宁皇帝是怎样的人,过去回复奏折都用什么语气,希冀这封回复中看出皇帝的态度。
徐寂宁一一回答了南有音,他说皇帝是一个城府极深,极为精通权御的人,说完后他脑中灵光一闪般冒出一个荒唐想法,让他几乎不敢细究,只额头冷汗津津,半晌不语。
“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南有音在一旁连声追问。
“他……皇帝是故意的,”徐寂宁哑着嗓子道,“他故意派我到月陵来。”
南有音没明白徐寂宁的意思:“皇帝当然是故意的,他打了你五十大板,有贬你到边境小县,总不能是不小心。”
“不,有音,”徐寂宁嗓音暗哑,“他是故意叫我来检举你父亲。”
南有音不明白,他继续解释道:“其实皇帝早就清楚他口中的‘月陵的小老鼠’指的是谁了吧,此前扳倒卢知县时,我曾上书一次,皇帝说卢知县不是,叫我继续查,你还记得吗,那次他的回复中暗示我不要行包庇之事,当时我还奇怪我为何要包庇贪官污吏,如今想来……”
“他早就知道,”徐寂宁喃喃道,“难怪他偏偏叫我来月陵,难怪偏偏是我来月陵……难道他想看我为了忠诚于他,演这种抛家弃祖的戏码……”
南有音听徐寂宁说得话渐渐刻薄起来,明白他是动怒了,便尝试宽慰道:“可能只是巧合。”
“若是别人,我也能信这只是巧合,”徐寂宁冷冷道,“可他是皇帝,岭南一事就知晓他冷酷无情,如今更是愈发明白他深不可测,醉心权术,恐怕只想像摆弄木偶一般操纵底下的人,用谁弃谁,朝廷的人不过都是些物件罢了。”
他说完,见南有音在一边讷讷的,当即收了心中对皇帝恼怒,叹了口气,揽过她来,柔声道:“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害怕什么?”
“我没害怕,就是你这样叫人怪不习惯。”南有音捏了捏徐寂宁放在她腰上的手,问道,“你平日上朝也是这样?”
“可能吧,我自己没注意过。”徐寂宁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二哥说过,我生起气来有点像母亲。”
南有音也觉得像。
徐寂宁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便改了。这次只是想到皇帝他,唉……”
“没有不喜欢,”南有音立刻道,“你不要改了,等以后孩子不听话,你就训他们。”
“孩子?”徐寂宁两颊又布上了浅淡的红晕。
“嗯,日后会有。”
徐寂宁有点忐忑:“小孩都很吵的,你想想小乙。”
“我不管,反正到时候小孩哭了,你也得在一旁听着。”
徐寂宁乖乖答道:“好。”
从月陵启程往京城走,在平州城停留了一夜,南有音终于收到了父母从京城寄来的信,信中南晨颂说幸而有徐尚书等为他求情,皇帝并未真正将他怎样,只是撤了官职,做做样子罚了二十大板,无伤大碍,到此南有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父亲在信中并没有埋怨或者责备她没有劝阻徐寂宁上奏,而是说她理应如此,感慨自己当年冒着被气死的风险教她和玉振两个顽皮孩子读书,如今看来,当初的辛苦没有白费,一双儿女都如自己所愿,勇敢热诚。
南有音大概能猜到爹会这样说,眼角还是湿润,徐寂宁吻了吻她的眼睛,替她擦干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