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得很稳。
周朗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直跳:“之前说要见人的是你。我带人来见你,你又——”
“你就这么和妈说话?”
周朗推门道:“那你放我下去!”
“都不说你多久没回过家了,反正你总忙。”姜雁潮还是不紧不慢,脸上一丝儿愠色都没有。她知道她儿子,他不会跳车,“你爸那边也不去。要不是小宋说起,我都不知道我儿子差点死在外面。”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舌头真长。”
“是没什么好说的。你全须全尾回来了,皆大欢喜;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给你收尸?”
“那种意外,总不能怪言夏吧。宋祁宁和言夏有过节——”
“是过节吗?”
周朗猛地想起杨惠和言夏在安全楼道里的话,她说:““身家清白”四个字总是要讲的”——因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你自己想想,宋祁宁这样的人物,有什么必要针对她?”
“妈你不知道——”
“那你说啊!”
周朗有种浓重的无力感。他不是妈宝,他不靠家里吃饭,他母亲也并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她时髦,漂亮,有自己的事业,视野开阔。在这之前,他甚至想不到她有这么不讲理的时候。
窗外川流不息的车,变幻不定是红绿灯。夜色沉沉压在每个匆匆的行人眼睛里,不知道言夏有没有到家。他母亲这一句一句地,他怎么拦都拦不住,再伶俐的口齿,在亲妈面前也不能不打折扣。
他没法阴阳怪气怼回去。
他的女孩儿默不作声。就好像听不懂。她专心致志地吃,一只虾连着一只虾,虾吃完了吃鱼。非得点名道姓问到头上,方才十分诧异地“啊”了声:“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但凡问话,重复到第二次,气势也就下去了。
也没有泼酒走人。但是很难说她现在是不是在收拾行李。她行李始终不算多。搬进来的时候他都意外这么少,她当时回答:“居无定所,断舍离是个好理念。”周朗心里一酸,不觉眼圈发热。
姜雁潮觉得不对,往后望镜里一看,不由吃惊:“阿朗?”
周朗过了一会儿才回应她:“嗯。”
姜雁潮放缓了语气:“你年纪不小了,从前的不算数,现在收心不晚。所以让你带人回来。但是……我也没说要门当户对,但是……你找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不好吗。你看她从前那些人——”
“妈!”周朗叫了一句。
姜雁潮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又往回拉:“是是是你们年轻人多交几个朋友就当体验生活了……你和莉莉不好么?”
“人莉莉挺好的,你扯她做什么。”周朗不耐烦。他这会儿明白过来,八成他妈以为是张莉莉。“莉莉当然好,起码不会把你当凯子。”姜雁潮没忍住,“你看看她从前那些人,头一个宋祁宁——”
“宋祁宁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你去问宋祁宁呀,你不是和他熟吗?”周朗也是忍无可忍,宋祁宁是看准了他和言夏不想爆出沈南音才疯狂暗示,因恨恨道,“他要敢说他包养过言夏,你信不信有人从地底下爬出来——”
“地底下?”姜雁潮敏锐地抓住这三个字,停了车要问个明白,“周朗?”
周朗推门下车。
姜雁潮探头出窗再叫了一句:“周朗!”
“我改天再回家。”周朗匆匆说道,拦了辆出租扬长而去。
言夏在半夜里醒来,嗓子有点干。伸手捞到床头,闭着眼睛喝了半盏水。凉水入喉,人反而清醒了。
有很浓的烟草味——是她嗓子干涩的罪魁祸首。
没开灯,就只有月亮和路灯微弱的光从遮光帘的缝隙里透进来。走到客厅,影影绰绰一团黑影在沙发上。
言夏推他:“怎么在这里睡了,也不怕着凉。”
那人反手抱住她。到体温传到掌心方才知道不是梦。下巴摩挲她的面颊,哑声道:“做了个噩梦……”
言夏身子一僵。那人觉察,摸索到她的唇。两个人都不是太清醒,纠缠得肆无忌惮。烈火自舌尖滚下来,横冲直撞,摧枯拉朽。什么技巧,理智,脑子里最后一根弦,通通都烧了了个干净。
“我真怕我回来,你已经走了。”他说。
言夏无语:“又不是古早狗血电视剧,两个人在同一条街上就是找不到人。我朝九晚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讲道理你可能辞职。”
“我?”
“好吧你不会。”周朗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从前你是需要这份工作。现在的话,就算休息一段也不是不可能。要是你决定离开南城出门散个心,再顺便找个人……我就怕我找到你也迟了。”
言夏但觉好笑:“当初是谁说错过你,不一定能找到下一个?”
周朗的手收紧:“理论上确实是——”
“脸大!”言夏刮他鼻子。
周朗抱紧她。两个人都不作声,就只有呼吸的声音,呼吸的温度。外头透进来细细的光,被淹没在暗夜里。言夏说:“那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只要你不逼我去见她、讨好她,就不至于。毕竟重要的是你和我,不是构成我们过往的背景。”
周朗亲了亲她。他当然知道这是他说过的话,她记住了:“我之前也没想到——”
“其实杨小姐说得对。”言夏打断他,“人总会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宝,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我爸妈不挑你也是你运气好,而且——”
“而且什么?”
“一些传统上的约定俗成。”言夏没有细说,细说起来“传统”对于女性就是个大坑。她绕了过去,“不过人养个猫养个狗都拦不住往外跑;养盆花养盆草也未必就能称心如意地长成风景……
“你说我是狗?”
“周总耳朵真尖!”
两个人都笑了。
周朗这会儿横竖也再睡不着,略略和她说了些前事:“我十一岁出国。那时候我妈怀孕了。我又不乖,我也不想要弟弟妹妹——本来爸就不是我的了,妈还要被分一半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言夏摸他脸:“可怜。”
“其实出去了就还好。大家都住校,都离家远,都没爸妈。也有的有兄弟姐妹照应,不过大多数都没有。也欺生。我语言天赋还可以,混三个月就熟了,又学了咏春……在国外中国人都学。”
“你爸——你亲爸不管你?”
“他有他的家庭。”周朗不在意地说。
没开灯,言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只感慨道:“就这么着,你居然没长歪。”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周朗沉吟片刻,“人和原生家庭疏远,作为代偿,就会往外寻求新的亲密关系。”
言夏:……“你卖这么久的惨,就为了解释前任多?”
周朗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没传闻中那么多。总要经历过几个才知道什么样的合适。你要想知道,就直接问我。不要道听途说。”
言夏心里想他说这个话有缘由。
果然,过不得几日就接到姜雁潮的电话,电话里很客气地问:“言小姐有没有空下来喝个咖啡?”
言夏原想回绝,犹豫了片刻,还是应道:“仅此一次。”
姜雁潮没想到言夏这么刚,倒有些诧异。过了二十分钟人到,与前日打扮入时的乖乖女又不一样,白衬衫,黑色长裤,louboutin平跟鞋,周身一点首饰都没有,就一只江诗丹顿,还是男款。
便是姜雁潮也不由喝了声彩:“言小姐好气派!”
言夏微微一笑,拉开座椅:“我这里有半个小时,够不够?”
姜雁潮又意外了一下:“你和阿朗约也这么争分夺秒?”
言夏笑道:“工作时间,周总知道轻重。”
这皮里阳秋,姜雁潮几乎要拎包走人,又想起方才掷地有声的“仅此一次”,按住性子问:“你叫他周总?”
“他叫我言小姐。”
姜雁潮:……
言夏说:“我时间不多,姜小姐有话可以直说,我相信姜小姐是个爽快人。”
姜雁潮哭笑不得:这个前儿还一口一句“阿姨好”,鹌鹑似的小东西,如今满口獠牙森森。
言夏见她不说话,又问:“姜小姐是不是要我离开周总?”
姜雁潮无奈道:“言小姐这是铁了心不让我开口。”
“那我就直接回答吧,我是不会离开他的。如果姜小姐是这个意思,不如劝他离开我。我们没结婚,没有共同财产,也没有小孩,相信我,分手是个简单的事,只要周总开口,我没二话。”
姜雁潮:……
她定定神:“言小姐确实特别,别说阿朗,就是我也很难不欣赏。但是言小姐,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人年轻时候怎么想。他现在是很喜欢你,那也就是荷尔蒙,荷尔蒙保质期18个月,新鲜劲过去,他就会意识到你对他毫无帮助。男人都是要事业的,言小姐,恕我直言,你帮不到他——”
“但是他对我帮助很大。”
姜雁潮气得发昏:“似乎言小姐的每个男人都对言小姐帮助很大。”
言夏笑了:“那是我的运气。”
“我希望我儿子也有这样的运气。”
“姜小姐,”言夏困惑地说:“周朗不喜欢男人。”
姜雁潮脸色都变了。
言夏一笑:“好了我开玩笑,姜小姐不要介意——很显然,周总没能长成姜小姐希望的样子。我见过他几个前任,似乎每个都从他这里得到过帮助。无论姜小姐欣赏不欣赏,反正我是很欣赏的。”
姜雁潮:……她能说她不欣赏吗?
挣扎了一下:“你现在说得大方,但是如果你们真打算结婚——”
“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相信姜小姐也看得出来,我在事业上升期。如果周总有计划,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姜雁潮忍无可忍:“所以言小姐那天就是在装模作样吗?”
“是啊。周总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言夏承认得很爽快,“我喜欢他。我希望姜小姐能够认可我们的交往。”
“如果我不认可呢?”
“那我也没办法。”言夏看了眼腕表,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我还有工作,要是姜小姐没别的事的话——”
姜雁潮至少打了千字腹稿,怎么开场白,怎么下马威,怎么谆谆善诱。到这会儿发现全然派不上用场。她也不知道她是嘴硬还是真这么想。她年轻时候也前卫过,这个瞬间觉得自己老了。
杀手锏根本杀不了人。
眼看女孩儿起身就走,不由恨声说道:“我也知道言小姐如今在天历风生水起,不过言小姐和阿朗的关系一旦曝光——”
言夏猛地回头:“姜小姐想说什么?”
“那看言小姐要工作还是要男人了。”
言夏气急反笑:“姜小姐这么不了解周朗吗?真弄丢了我的工作,周朗不和我结个婚很难收场。”
姜雁潮:……
姜雁潮痛定思痛,就不能让儿子找同行。这行里的女孩子牙齿都是铁打的——可想而知,张莉莉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