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哭得伤心,一时难以抑制,季庭泰只好先把他抱到榻上。楚添辛像只树懒,紧紧搂着季庭泰的脖子不肯撒手,眼泪顺着洇湿了二人衣衫。
“来。”他往里靠靠,温柔地揽着楚添辛,摸摸他的脸,眸中含着歉意,“那天,是哥哥不好,我那样说,让你伤心了是不是?”
两串眼泪珍珠般落下。
“那孩子初入宫中,不懂事,我才多与她说两句。十六,她的确是无辜的。”
楚添辛抽噎着:“十六,十六知道……我那日,真的是控制不住,哥哥,我害怕,哥哥……
“哥哥,我是不是好坏,我……呜呜呜呜怎么办啊,哥哥,怎么办……”
楚添辛崩溃大哭: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没办法不去独占哥哥,看见哥哥和别人说话,他都又嫉妒又害怕,他不想伤害别人,他也真的不想失去哥哥。
季庭泰不说话,沉默着给他顺气,怕人哭坏了,又抱进怀里哄了哄,直到楚添辛哭得不那么狠了,他才叹气。
“我听连江说,你让枫亦去办她的后事了?”
“嗯……”人死不能复生,他只能在她的家人身上多多弥补。
“知道错了就好,知道错就要改,以后可不能了。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这样平白没了,实在可怜。”
“知道,十六知道……”
“哥哥,哥哥身上,还疼不疼?”楚添辛小声问道,心虚又自责。
季庭泰失笑,捏着他的鼻尖晃晃:“小十六,可真狠,跟哥哥都敢动手。”
听他这样说,楚添辛一下不知所措,以为哥哥不高兴了,手忙脚乱,想要道歉安抚却又不知该怎么说,眼圈又开始见红。
“好了,没事,早不疼了。”季庭泰笑着宽慰,很快压下声音靠近他,“可看你这样,哥哥心里好疼。”
“哥哥……”
季庭泰扬手,展示手腕上的金镯子和垂下的半截链子。
“你看,你本就是锁不住我的,若我想逃,岂非早就走了?”
“……”楚添辛低下头。
“十六,慢慢来,不要怕,哥哥相信你可以的,是不是?我的十六一直都是勇敢的孩子,做什么都可以的,是不是?”
楚添辛有些着急,眼泪又往外冒,惶急分辩:“可是,可是……”
“不怕,我陪你。”
季庭泰轻轻搂过他的头靠在肩上,耐心安抚,看他情绪差不多了,重新把手腕摆到他跟前。
“你若还是不放心,不敢放手,我也不会怪你,你再把我重新锁起来就是了。”季庭泰吻上他的嘴角,似春风般轻柔,一带而过,干净温柔,“哥哥不怪你。”
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楚添辛好容易松口解了镣铐,准许季庭泰在芙露殿的范围内自由走动,却仍不许他出殿门,说到底,也只是变为软禁罢了。
“回来了?”
“嗯。哥哥做什么呢?”
“看看书,剥点石榴。”季庭泰把盛满艳红石榴籽的瓷盘往他跟前推推,“挺甜的,尝尝。”他也实在没什么事可做。
“啊——”
季庭泰看他撒娇的模样,自然可爱,并不矫揉造作,心底一片柔软,顺着他的意思投喂。
“好吃吗?”
“好吃!十六还要!”
季庭泰笑眯眯喂他。
“十六,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不行。”楚添辛冷下脸。
季庭泰紧张一瞬,勉强笑着:“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出去。不行。”
“十六,我……”
楚添辛忽然暴怒而起,扬手砸了瓷盘,青瓷四溅,艳红的石榴骨碌碌滚了一地,晶莹映射天光:“得寸进尺,你到底要怎么样!”
见他骤然又有发怒的兆头,季庭泰当即上前,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不住安抚。
“哥哥爱你,十六,我爱你,十六是哥哥的好孩子,我的乖乖十六。”
楚添辛懵了,眨眨眼睛。怒气刚起就被扑灭,一时间有些恍惚,只知道自己被哥哥亲亲夸夸,红着脸不知所措,反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石榴,自责不已。
“哥哥,对不起,我,我……”
哥哥辛苦剥给他的石榴,都被他弄脏了。
“没事,我收拾了就好,你别乱动。”
虽是解了锁链,可楚添辛不许他人进来,季庭泰自然不会让他去碰碎瓷。
他拿了木盘,一块一块捡起碎瓷片,又拿小扫帚一点点扫干净碎渣和石榴籽,收到一起。
“十六,我把它放出去,很快回来。”
“何必哥哥亲自去?枫亦。”
楚添辛想要拉他回来,却不想季庭泰侧身一躲,刚好躲开。
“我只放下就……”
“谁敢放你出去,我就诛他九族。”
此言一出,原本因楚添辛召而推门进来的人当即退下,大气不敢出,只由二人对峙,谁都不肯退让。
季庭泰看他半晌,自己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就听几声惊呼与扑通跪地的声响。
“陛下!”
他回头,竟见楚添辛以匕首对准自己,望向他的眸中是凄苦决然的笑,脆弱的脖颈已经有了浅浅血痕,而楚添辛还在不顾后果地按着匕首。
“胡闹!”
“站住!”
季庭泰又惊又气,又疼又怕,恨不能瞬身到他旁边夺下匕首,岂料楚添辛竟与他对呛,喝止他的脚步。
“若哥哥决心要走,十六不如一死,哥哥拦得了一时,拦得了一世吗?”
“我不走,你先把刀放下,听话,放下。”
匕首的位置分毫未动,楚添辛摇头,涌出更多鲜血。
“哥哥,我知道,一直都是我束缚了你。可若要我离开哥哥,我……如今,我便彻底放哥哥自由,难道不好吗?”
“我不要自由,十六,你放下刀,哥哥求你,我不要自由,我只要你平安,哥哥不走。”
“果然,我就知道,哥哥心里还是在意我的。”
他凄然笑着,眼泪愈发多,刀也刺得愈发深。
如果他现在死了,哥哥是不是能永远如此刻一般在意他?会不会也像他一样,爱到疯魔?
他一步步朝季庭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迫使对方与他一同握住匕首,慢慢划至心口。
刀尖抵在楚添辛心口。
“哥哥想走,便剜了我的心一并带走。”
“十六!你疯了?!”
楚添辛一边哭一边笑:“是啊,我早就疯了。哥哥,我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乖乖待在这里,只要你爱我一个,我什么都能给你。
“我已经不锁着哥哥了,哥哥还不肯吗?只要留在这芙露殿,哥哥想去哪里都可以,这还不够吗?”
难道一定要离他远远的,哥哥才舒心吗?
楚添辛哭得伤心,季庭泰实在心疼,再次叹气,撇开匕首,把人抱起来,放到窗边软榻上。
“不走,哥哥不走,不怕,哥哥不走……”
可是安抚一时,安抚不了一世,他难道能一直这么病下去?
奈何心病难医,普通太医如何能治?
季庭泰终于没了主意,趁着楚添辛睡着,悄声吩咐云敛:“寻国师来。”
入夜,季庭泰一人等在芙露殿里。
“好久不见了,太子殿下。”
“国师客气。”季庭泰恭敬回礼,他早知国师并非等闲之辈,不敢怠慢,“深夜求国师前来,辛苦国师了。”
“为了陛下?”
“是,国师睿智。”
“心病难医啊……你只一味娇惯顺从,岂非助长他心魔?”
“我也斥责过,可效果……”效果实在太差,反而激得他更不像样。
国师摇摇头,看着季庭泰。
“斥责无用,要更大的刺激。”
季庭泰迷茫了:更大的刺激……
“国师,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走出来?”
“所谓以毒攻毒,陛下害怕什么,殿下就做什么吧。”
“???”季庭泰狐疑,“这能有用吗?”难道不会激得他心魔更甚?
国师转身就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请殿下想好了再来寻我。”
“!”季庭泰连忙上前拦住他的脚步,连连赔礼,“是我不好,言行无状,还请国师莫放心上。只要能除了他的心魔,敬听国师吩咐。”
国师递给他一包香药,把做法仔仔细细说给他,看他似有犹豫,叹息着劝他。
“殿下既信了臣一次,不妨再信一次。”
“好,谢过国师,庭泰感激不尽。”
他才踏出殿门,就见一处偏僻宫殿上坐着一人,坐在宫墙墙头,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诶,这么麻烦啊。”白衣笑着冲他抬抬下颌当打招呼,“他能不能好,不全是你一句话的事?”
“所谓劫难,必须自己渡。”
“胡说。”他故作嗔怪,难以听清其中意味,“我又不瞎,明明有人陪他渡。”
国师不欲与之纠缠,转身便走。
“怎么回事啊?说不过我就要走?”白衣动也不动,坐在墙头上冲他的背影喊,“你总困在一个地方,进度这么慢,是不是故意的啊?要不咱俩各退一步,我认输,给你点面子好不好?喂!”
国师渐行渐远,乌黑长袍隐于墨色的夜。
宫墙下,一小女孩仰头看着白衣:“师父,巫者大人一直这样吗?”
闷葫芦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白衣闻言,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脸色冷下来,不屑嗤笑:“等着瞧。”
次日一早,楚添辛下了朝,国师便来求见。
“臣近日听说一件事。”
楚添辛正好奇,就听国师悠悠道:“听说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不是陛下。”
“你胡说什么!”楚添辛一下就炸了,噼里啪啦一通扔,当场来了个桌面清理,就差搬起书案砸死他,“来人,拔了他的舌头!杖杀!凌迟!”
哥哥怎么会不喜欢他?他才是哥哥最爱的人!这个国师满口胡言,他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示众!示众十年,一百年!
而他这样发疯,直接导致整个延阳殿的人都战战兢兢跪下来。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楚添辛更气了,但是他没空理。他要去找哥哥,他要好好问问哥哥,他是不是哥哥最爱的孩子!
他一路气势汹汹,直冲芙露殿而去,却恰好在门口听见季庭泰与连江说话。
他清楚听见哥哥的叹息。
“……若是问宴在就好了。”
!!!
楚添辛站在殿外,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原来哥哥最喜欢的,真的不是他……哥哥喜欢楚问宴……不是他……哥哥……
楚添辛僵直在那里,脑子里乱哄哄地闪过几个念头,只觉得心被人挖走,空空荡荡,没了生气,登时晕在芙露殿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