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尽带着城内众人挖地道,拆城墙,分散突围……有人逃出来后上了灵平山,这般说到。沈流问他罗雪尽的下落,他摇摇头:“情况纷杂,又是夜间,在下也不知罗君下落,实在惭愧。”
许是这般举动惹恼了弥海军士,又或是宋邑之内民财榨取得差不多了,只听下山归来的一位学生慌慌张张道:“弥海大军要攻过来了!”
沈流先是觉得难以置信。鉴宜地势易守难攻,不是个好选择。弥海军队长途跋涉,又从未打过这么长的战线,就算还有战意不愿班师,为何不直接驱兵南下,而是选择啃鉴宜这块硬骨头。
一时之间大家都紧张万分。若是有时间,应当去把上山的石阶凿了。灵平山险峻,又古木参天,没有石阶行至山顶便是难事。不过现下也有别的方法。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避免落单。沈流随着众人去搬运巨石块,待有人来攻时推下,能够碾灭一片兵士。周遭各种适合山林的陷阱也已布置完毕。
可沈流发觉,弥海那位上将军可能真是用兵的天才。至少用他自己这颗凡夫俗子的脑袋,是下辈子也想不到这么奇诡的进攻的。
沈流本以为弥海要攻上来,至少要拿数倍的人命去填。可山门口的石阶路至始至终无人走过,等到一位银甲将军鬼魅一般从竹林里冒头,后面跟着一队不过二三十余人的小队时,沈流惊得冒出细密的冷汗。
他们面上涂黑,分不清面容。见到山顶众人,甚至从容不迫地咧嘴笑了,露出晃眼的白牙,精铁的甲胄长刀冒着森寒的光。
“窝藏匪军,一个不留!杀!”那银甲将军喝道,声音年轻到有点稚嫩。
沈流握紧长刀。鉴宜没有武器库,弓箭只有祭祀用的礼弓,根本射不穿铁甲。刀剑也只有个人的随身所配,算得上寒碜。骤然对上一队精兵,许多人忍不住后退几步。
那将领看着一众士子挡在前面,皱眉道:“我王有令,善待贤才,速速相让,不伤及你们性命。”
容阙忍不住道:“那你们准备要谁的性命,那些伤兵的?不觉得过分可耻了吗?”
一个黑甲士兵哈哈一笑:“顺路清扫而已,这是我们上将军治军严谨,不留后患嘛!”
白琰上前一步,冷声道:“不必多说!我等自不会相让。”
那将领盯着白琰看了一会,叹气道:“怎么是你?”
白琰默了半晌,有些意想不到:“王子殿下?”
“正是!”一士兵道,“殿下慈悲,尔等速速放下兵器,退出此处!”
白琰沧桑一笑:“既然相认,殿下,你知道我不会退的。余恩难报,恕白琰相负。”
原来弥海这位头角峥嵘的上将军,正是那位免了白琰死罪的王子鸣……
将领颔首不答,缓缓抬手做了个手势,二三十的小队迅速列阵,下一刻就如同黑鹰一般俯冲席卷。
拿着刀剑的学子有四五十人,可又怎么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的对手。沈流同一个士兵过了几招,虎口被强大的力量震出裂口。他一个仰身堪堪躲过凌厉的一道劈砍,又把侧面完全露给了对手,幸好六尺长刀防御范围甚广,迅速抵住这斜向下的破空一击。
“刀不错,叫什么名字?”那士兵力气极大,手上施力继续往下压迫。
“叫菜刀。”沈流咬牙和他较劲。
“刀型不错,材质次了些!”又是一下蓄力相碰,沈流手上的长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迸出一小团火花,竟崩掉一块缺口。
太糟糕了……举目望去,这支小队轻而易举地撕开脆弱的防线,往伤兵胸口补刀,一扎一个血窟窿,人几乎立刻就断了气。……挡不住了。
白琰疾风般出剑,替出神的沈流挡下了一招。他压下声音对沈流道:“专心!带世子走,他是为这个来的。”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带走世子吗?谈何容易。“我盯住王子鸣,你带世子从后山下去,百里汀知道路。”白琰同他背靠背迎敌,迅速道,“就是劳烦你事后去弥海国一趟,破费接济一下我的同胞姊妹……就在陈邑,报我名字就好。”
沈流觉得眼里浮起一层雾气,哽声应了。
百里汀守着重伤之人在讲学堂,见他携着血气冲进来,吓了一跳。沈流匆忙道:“我背上世子,我们从后山下去。”
百里汀没动:“那剩下这些人呢?”
沈流望了一眼讲学堂,黑压压一片,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了。”
百里汀抹了把脸:“我不能走,这种程度的伤只有我能救。”
“百里君……”沈流忍不住了,拿刀的手紧了紧,让粗糙的刀柄磨砺手上的伤口,换取一点可以接受的疼痛。
世子荀轻笑了一声打断二人:“沈君,你又何尝不知,我愿与诸君同生死。独自苟活,岂非惹人耻笑?”
可是、可是……沈流理智尚存,明白只要是苏越士兵,王子鸣就没有让他们存活的打算,何必再搭上储君性命,只为一份王族傲骨吗?可是、可是……沈流明白要是自己,也会如此选择。
伤势半愈的士兵重拿起刀枪背水而战,学宫的士子们捱过最初的迷茫愣怔,平日里精练的飘逸剑术也有了一战之力。士子们爱着浅色衣裳,此时染血,更显得触目惊心。
白琰见沈流去而复返,怒道:“沈流!这是何意?”
沈流苦笑:“这是众意,这里倔的可不止先生一个。”
这是一场苦战,可能这位弥海上将军也没有想到,残破羸弱的苏越学宫内还能组织起一场像样的反击。
王子鸣大声喝道:“弥海大军山下等候,诸位何必负隅顽抗!他日来我弥海为官为相,我王自有千金相许!”
白琰以剑撑地,血染透了本色麻衣,已经分不清是从谁身上涌出的了。他嘴角溢血,却仍旧淡淡朗声道:“士无风骨,枉食君禄,枉听师言。” 一句话没有多激昂的情绪,却掷地有声。
少年人有他独有的张狂和桀骜,青年人有他独有的执拗和信仰。哪怕被摁在泥里磋磨岁月,他也从未叹过一句生不逢时,明珠蒙尘。
可终究是强弩之末。
沈流眼睁睁看着两把长刀穿心而过,几乎不费力,生命就从那血窟窿里渐渐流逝。那士兵重又畅快地笑起来,用力将人挑离地面,炫耀似地环视。“还有谁要来送死!”
有怯懦者低下头颅,有脆弱者跪地呕吐,更多的人沉浸在白琰的一腔悲愤中,此刻才缓过神来。
“先生……”
“先生!”
像是被激起了最后一点斗志,这支精锐小队迎来了他们行动以来最激烈的反扑。
“乌合之众,无须惧之!”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登时如沸水般炸开,逼出滚烫的血性,悍不畏死地前仆后继。
白琰还静静地躺在血染的白玉砖上,像一个安详的殉道者。他双眼未阖,只是失去了神采,沈流觉得那好似一块水洗后的琉璃,澄澈,泛出柔和的光。一手拂上他的眼睑,沈流上前一步,迎上想要补刀的士兵的一击。
那把六尺长刀在刚刚从缺口处彻底断裂,现在他手上仅剩一把断刀了。沈流自嘲:如此一来便是三尺之刃,还符合时人审美些。
全身血液不正常地沸腾着,血雾弥漫中的战士几乎感觉不到痛意。不过两刻钟的时间,站着的人已经比躺下的少太多了。地上的亡者仿佛流尽了全身血液,把整个白玉地面铺了一层粘稠的腥液,走在上面都会打滑。
沈流恍惚中看见弥海援军已至,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在混乱中背起世子荀,从侧面山崖上翻了下去。
锋利的野草切割着血肉,尖锐的山石阻着不断加快的速度,又带来新的伤口。幸好这块山林他算是熟悉,这已经算是平坦的坡度了。他们两人身上都没几块好肉,互相看着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眼里含泪,嘴角含笑。
沈流也觉得自己可笑。仰头望去,学宫之上已是火光冲天。不会是伤了尊贵的王子殿下,要烧了学宫泄愤吧,他不忿想着。
他继续把世子荀背好,若是有心之人按照他们滚下来的草木痕迹追来,就不妙了,得赶快再离远些。只是他一走起来就感到筋骨剧烈地刺痛,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这样一路走下去,会走到脚筋断掉。
世子荀轻声问:“沈君,我们这算捡了条命吗?”
沈流被额发迷了眼:“世子,苟活就苟活吧。我还不知我们这伤势,有没有命苟活呢。”
世子荀失笑:“有时在想,不如死了干净。”
“世子,死字轻巧,还是努力活着吧。活着才能做更多事啊。”
他们两人渐渐都意识迷糊起来。沈流咬破舌尖,但此刻这点隐痛都不足以盖过那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了。他摇摇背后的人:“世子,打起精神来,不能睡过去。”
“沈君……”世子荀微弱道,“我心口好痛,会不会撑不过去了?”
沈流脏腑被捏一把似地疼:“放心,我会让你死在我后面的。”
世子荀艰难一笑:“你还说这些逗趣的话……也不知百里君如何了?还有你师兄、容阙、王柏先生、柳君……”
“世子这是一个个报人名呢?简直是在捅我钝刀子啊。”沈流无奈道。可他就是生出三头六臂来,也难护得所有人周全啊。
“不是在提醒沈君要保持清醒嘛。”世子荀羞赧。
沈流觉得人的潜能果然不可估量,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番本事。为了防止弥海士兵追击,沈流先带着人往东去,摸进一座渔村,用世子身上琳琅配饰雇了一艘海船南行。
海船不大,是运送货物的,还带着浓烈的鱼腥气。他们的伤口都有些恶化,那船主人心善,送了他们一些自用的药粉。许是世子荀身上的饰物当真值钱,他们还有幸得到船夫做好送进船舱的一日两餐。
只是那生鱼切薄片,仅略撒一些粗盐算作调味,实在难以消受。就这样吃了吐,吐了吃,硬塞一些食物让自己至少有东西可吐……这番折腾,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虚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