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水滴归于河面,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空间格外清晰。即使是没有呼吸的生魂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那些惊恐的视线与从前被[无]抹除的凡人一般无二。
他看向不远处的魂灵,于是目之所及皆如潮水退散,入眼皆是惶恐不安。
——哪怕摆渡人的死间接“救”了它们。
少年收回视线,看着镰刀末尾滴落的液体出神。
最后还是没瞒住。
没有血肉的存在自然也不会流血,那些混沌灰暗的色彩,却有着如此清澈美好的遗存。只是再怎么无害的清流,也不会让亲眼目睹它来源的生魂放下警惕。
这一次,屠杀结束后,恶鬼不再被鲜血染红。
可为什么他一抬手……却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腥气呢?
“阿遥。”
不,有人没有退。
少年怔了怔,将兜帽又压低了些许。
“没事了。”
这声音低若呢喃,不知是说给旁人,还是说给自己。长者急切地想拉着他检查有没有受伤,“你刚才……”
少年后退一步,那只手落在了空处。
“没事了。”他重复。
毫无波澜的语气带着丝丝警告,那是绝不属于稚子的凌厉,但这一次,是作为[遥]。
对上那双兜帽下冰冷的眼眸,长者忽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阿遥了。那个会粘着他撒娇、会哭会笑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尽管伸出的手抓了个空,但老人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你早就死了,对吗?”
少年却答非所问,“阿诚阿二他们在哪里?您也看到了,这里不安全。我时间不多,去晚了就……”
“阿遥。”长者再次呼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他们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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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初来之时,发泄完满腔怒火的人们渐渐冷静下来,便如生前般围坐一圈,商议未来与去向。
“俺没什么后悔的。”阿诚挠了挠后脑勺。
他死得早,可也没叫那畜|生讨着好。无头的战士矛锋未减,直直贯穿了魔物腹部。
一旁四肢各有自己的想法的汉子咧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没给咱丢人!”
肉|体的状态能一定程度反映在灵魂上,死后脊椎被完整抽出的领袖还不太适应这副手脚。
闻言妇人冷笑,反手揪住男人的耳朵:“数你显眼!”身为指挥不仅没死得堂堂正正,还是被身后偷袭一次带走的!
“那个……霜姐,错了错了轻点!笔杆子你说句话啊!”
大汉拼命使眼色,原本惨白的脸色被熏得黑亮的文人对此微微一笑。
“雁霜……”他转而叹息,“是我拖累你。”
他是自愿留下的,虽然上塔楼就成了活靶子,却能让一个上不了战场的人发挥最后的价值,为身背无眼的战友们示警。这么想来,被活活烧死在塔楼上也没什么疼的了。
妇人顿时别扭起来,她生性利落坦荡,最听不得这些九转柔肠。
“我也不后悔。”雁霜赶忙表态,她轻抚空敞的腹部,神色染上难得的温柔,“五月是个小小男子汉,他也一定会为父亲骄傲的。”
她腹中的胎儿早已成型,魔物将其连同脐带撕咬扯出时,母亲也终于看清了孩子的模样。
“是个男孩??!”武济生一个激灵,把旁边的几人吓了一跳,他又哭又笑,“我有后了…我有后了…”
原准备下一个开口的少年怯怯扯了扯长者的衣袖:“爷爷……”
长者摇了摇头,“让他静静吧。”
阿二乖巧地“哦”了一声,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人说。可他在嘈杂的人群中四下环顾,却没找见小伙伴的身影。
……阿遥呢?
阿二陷入沉思,阿二眉头一皱,阿二恍然大悟。
“爷爷!”他再次扯了扯长者被烧得粘连一片的衣袖,若非他眼眶空空荡荡,此刻必然是两眼放光,“阿遥他是不是……”
“嗯。”长者终于露出来此之后的第一个笑,“他毕竟有神之眼……想必是成功逃出去了。”
好耶!阿二狠狠握拳,激动得倒像成功的是他自己。他就知道阿遥是最厉害的!
至少那时,劫后再会的人们还不知道,事情远没有到此为止。
“那是什么鬼东西……比畜|生的皮都硬!”
“我看到了,那条河,是那条河!”
“霜姐被拖走了,济生拦不住,也跟着去了。”
“该死的,这儿根本就没有出口!”
“我不想再这么东躲西藏下去了,跟它拼了!”
……
“爷爷,”阿二问,“那你呢?”
他仗着身形灵巧躲到了最后,可这个世界太安静了,没有太阳,没有同伴,没有蝴蝶和锦鲤,这个孤独的孩子终于决定要走了。
“我再等一会儿。”长者轻声道。
“等阿遥下来,若是一个人都看不到……他会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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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及过往,长者话语不觉变得苦涩:“我们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该在此地滞留。只是我放心不下……”
只是他有私心。
再见一面足矣,他清楚这有违常理,偷来的生命,也该还回去了。就算那时真的被拖走……也是应该的。
“所以你要我看着?!”
他生时没能救下的人,却要他死后再眼睁睁看着对方出事?!
“……阿遥?”
长者似乎被震住了,迟疑片刻才出声呼唤。
“没事!”遥说得急,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后又连忙改口,“不会有影响的。”
眼前闪过人们仇恨的眼神,那颗砸破额角的石子……
反正,地面上没有人想他回去。
他垂眸。
方才一瞬的情绪爆发也让他从[无]的心境中脱离出来,遥这次主动凑近,用他一贯的委屈神色搀着长者的手臂哀求:“爷爷……我想去看看。”
哪怕最后一眼也好……
“我保证,看完就回去。”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发誓。虽然他没有说全,但两个当事人都清楚,他说的是阿诚阿二他们归于长河的地方。
少年神色如此鲜活,动作如此亲昵,长者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摸着他的头许诺。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孩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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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上了连上了,这就是序章里死掉的那些村民啊(泪目)
(急死了,别信他啊!这个b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他怎么可能乖乖回去啊!)
(楼上是被骗得多惨呀,怎么还惦记着‘这个b’啊hhhhhhhh)
(楼上上的,老爷子精着呢,他就是看着归遥长大的,能不知道他撒谎是什么习惯吗?)
(可是归遥说的也对啊……不回去对他和别人都好,反而回去才要遭罪)
(…………)
(…………)
(……是啊)
(崽啊你咋就那么命苦啊(豹哭)
(虽然但是,谁还记得他下来是有任务的吗?)
(对哦,梦之魔神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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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蜿蜒的河水一路向上,越是深入腹地,遇见的生魂就越来越少。
只有行色匆匆的摆渡人会拖着生魂走过,其中大多数是太久不愿往生、被强抓过来的,不是意志不清,便是歇斯底里。
黄泉的摆渡人之间都有特殊的感应,见遥身边跟着生魂,便当他也是在引渡,倒是免了不少麻烦。
那么这位新晋摆渡人自己呢?
遥原本还难以置信长者真的会答应,可这一路走来,那些惊异很快转化成另一种情绪:担忧。
为什么长者没事?既然生魂在外必然会磨损,他又是如何留存到现在?
正因亲身体验过黄泉遵守的是怎样一种法则,他才更加笃定这背后的代价绝不会轻松。
各怀心事的两人一路无话,直到某个凄厉的尖叫传入耳畔。地下本就空旷寂静,这段极富特色的声响放在说书人的话本里多少得配一句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淦。
遥立刻反应过来。梦之魔神那个老妖婆怎么也在这条路上?
无辜路过的失智生魂甚至被吓得回了魂,拖着对方的摆渡人却连抬头都欠奉,看起来早已习以为常。
这条路不能走了。遥下了决断。他试图找个委婉的说法劝长者改道:“前面动静那么大,肯定有危险,不如我们换……”
长者步履未停,“阿遥不是说过会保护我吗?”
“……万一是什么大魔头,我打不过怎么办?”遥硬着头皮继续劝。
“你装什么清白!!!”
无端被污的某魔神愤怒地高喊,她当然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说她是魔头,那他是什么?魔头的走狗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她玩什么聊斋。梦之魔神冷笑。装无辜是吧?想抽身是吧?弃暗投明打算洗白了是吧?
放心,她一定会好、好、配、合的。
“凡人,报上名来。”
字面意义上跌入泥潭的魔神依然保持着她的高傲,她颔首,仿佛身上层叠交缠的锁链就是她曾经的王座。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长者抬头直视她,对这个无关的句子不予回答,转而问了另一个他很在意的问题。
梦之魔神开口时其实用了震慑,但她忘了一件事——这些生时就反抗过一次的人,死后自然也不会畏惧神明的威压。
她咬牙切齿。可这该死的水链不仅持续抽空她的神力,还恰好保持在不致死的区间,就算想发怒也无能为力。
“怎么,你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她带着深沉怨气的语调阴森,每一个字眼都透露着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将其挫骨扬灰的浓烈恨意。
“我当然每天做好人好事,”遥打断施法,“我知道我是个好人,不劳你惦记。”
她说的好事是这个意思?!
魔神气极反笑:“不认是吧?那我就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望家庄上上下下千余人,都有你一份吧?你跟金鹏去收尾的时候,怎么没告诉他毒雾是你事先放的?”
“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哪来的遗漏,是你故意想留他一命吧?怎么不敢说?告诉他全家都是被你杀的啊!看他会感激你,还是恨不得杀了你!”
“对了,还有那两条漏网之鱼……”她笑声猖狂,“是你给我报的信!你看过她的脸吗?多好看的一张脸啊,做成傀儡也还是在笑,愚蠢的羔羊,到死都没怀疑过你会送了她的命!”
“够了!”
长者立马出言维护,却没注意到少年心虚地拉低帽檐的动作。他努力想把自己藏起来,更不愿被长者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
“阿遥虽然年纪轻,胆子小,既怕疼又怕苦,永远把不想努力挂在嘴边。”
“可每次真正出事的时候,他一步也不会退。”
别说了……
心声翻涌,到嘴边却都作了不成声的气音。
“相比你的胡言乱语,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仅我能担保,桃源乡的每一个人都能担保。”
“——他绝非你说的那样不堪。”
我是……
她说的,没有一字谎言。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这种——”
“是我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在长者错愕的回头和魔神出乎意料的视线中继续道:
“我就是做了,那又怎样?”
魔神先是一怔,随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对……就是这样……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
“就这样继续下去有什么不好?像以前那样,跟在我身边,难道比不过去做岩神的阶下囚?”
她承认自己后悔了,若她当初再多看他一些,若她早早认清那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