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念您。」

阿斯翠亚低声道。她迅速垂下目光，就好像是输了。在某场不知名的比赛中，她毫无征兆地、从最高的树枝上摔下来，轻易就输了。那重逢的喜悦忽然被此前的烦恼冲淡，她意识到自己决不能看向莱戈拉斯了。

她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做不到的，只要面对那只无所不能的精灵。

「我——」

「殿下，林地王国是否发生了战事？辛西娅她——」阿斯翠亚回身，瞧见见一张略显错愕的脸，「原谅我。」原谅她无辜又故意地、将他的话给打断了，「辛西娅……她还好吗？」

莱戈拉斯眨眨眼睛，思绪像是被银剑切割斩断，分外利落，又出奇地混乱。他向一边快步走开，沉默过后，他严肃地讲起边境那场战争的起因、经过和两败俱伤的结果。

「辛西娅受了重伤，直到我离开王国时才苏醒过来。」他说，「自从那队半兽人尾随我和阿拉贡进入森林，父亲就下令在边境增加人手。半兽人袭击那晚，我与芬伦也在。」

和那梦境并不相同。梦中的王国边境防守松弛，精灵势单力薄，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幸好并不相同，可为什么不同？从哪一刻开始变得不同？那个梦出现的意义，究竟指向了什么……

「您受伤了吗？」

精灵紧张的眉头渐渐松开。莱戈拉斯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好像在说，没有敌人能伤害他，他是战无不胜的。

「我——」

「我想要回林地王国去——原谅我！」这次的阿斯翠亚并非有意为之，但很显然，还是有什么事情被她暗中打乱了。莱戈拉斯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能告诉她：

「我和你一道回去。」他此前并没有这个计划。

“蒲尔斯达！快吃点儿东西——”被晨光照亮的走廊内，皮平的呼唤伴着奔跑声、由远处传来，“谁敢信呢，你们这儿的精灵居然知道下午茶是什么！等等，莱戈拉斯，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霍比特人捧着个银盘，被眼前严肃的气氛感染了，“你们怎么这样，是弗罗多出什么事了？”

“并不是，皮平。”阿斯翠亚将盘子推回到他胸前，“我们该回家了。”

“好啊，可是弗罗多还没醒，我们怎么能回夏尔去？”

“不是夏尔，皮平，也不是‘我们’。”

女精灵解释的时候，为难地耸起眉头。而男精灵向光里迈出的一步，终于让皮平彻底明白了：“你们？可我不懂，幽谷有这么多精灵，这儿不是你们家吗？”他往嘴里塞了块蛋糕，“话说，你们瞧着也不像一个地方长大的。”

因为，莱戈拉斯一看便是只金色的精灵，而阿斯翠亚却像是许许多多个人类养大的。可莱戈拉斯的声音像人类一样很近，阿斯翠亚的声音又像精灵一样很远。

“不。我们的家园在北部的东方。”

一说到东方，皮平又自然地认为，他们的确是有同一个家的。在夏尔的蒲尔斯达总是望着东方，就好像那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什么难得的宝藏一样。但他不知道弗罗多所知道的事，所以又以为这精灵永远不会离开夏尔。

“那么，等弗罗多醒了，等梅里、山姆还有阿拉贡也到了，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夏尔去了？”他问，“戒灵被水淹了，弗罗多也将那东西安全带到幽谷了，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销毁的事就交给精灵们、交给甘道夫了？他什么时候到呢？”

是否不会再有比古冢、比戒灵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他记起家里还有两个达南瓜没吃呢，要是开春以后再回去，那瓜就该坏了！

看着一脸认真的霍比特人，两只精灵不知该作何解答。

实际上，莱戈拉斯想直接告诉他，这一切还远远没结束呢。危险的道路向前延伸了很远，谁也不清楚该怎样走完。或许巫师会有个思路，但他还在艰难地行路……阿斯翠亚站在他前面一些，他认为先听她怎样说才是合理的。

对人讲话这件事，还是交给阿斯翠亚吧。可她犹豫着、迟迟没有出声。

“抱歉。可能还有一段路要走。”

出发那日，迷雾山脉的东边，披雪的大地被阳光描摹成平整的淡金色，极远的天边泛着水光，那一波银白被微风吹得左右抖动，仿佛一切安然太平。两只精灵望向王国的方向，身后的乌云压迫着他们行进。

失踪已久的灰袍巫师终于有了消息，那传信的飞蛾悄然而至时，弗罗多还没醒。但幸好，他们都已度过困难的关隘，几日后便将在幽谷重聚。

出发那日，阿拉贡三人也已到达。他们对她挥手告别时、显得那样轻易，仿佛不日便会重逢，而非此生不再相见。但密林的阿斯翠亚以为，重逢的机会是那样渺茫，如果她深居森林，而他们继续游历。

她是否答应过弗罗多，会陪他一直走下去？或者那只是个记忆的谬误，曾经的持戒人，从未对今天的持戒人承诺过什么。就像她从未对那小马驹承诺过什么，于是临别没有伤心，她将它留在幽谷……

莱戈拉斯问过她，那匹陪伴她的小马叫什么名字。答案大概令他失望，因为她从未给它取名，否则它就像曾经的赫伯一样，死去时留给人无尽的悲伤。如果他们没有相遇，没有熟识，就绝不会有永别的悲伤——对吗？

站在山脚下，阿斯翠亚向迷雾山脉回过头，那块儿小小的乌云追着她走。

「怎么了？」莱戈拉斯询问道。

精灵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但宁芙却焦虑地踱步，向莱戈拉斯传递着不同寻常的信号：她感受到背上的精灵不想走。不仅不想走，她感觉到她心事重重，那些心事是过去几十年收获或者遗忘的，它们此刻手拉手，跳起舞来。

「阿斯翠亚，我们得快些出发。」

在莱戈拉斯的记忆中，喜欢督促时间的永远是阿斯翠亚与苏拉纳，但今天，那只精灵却成了他自己。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甘道夫赶到幽谷时，他还在途中而来不及返回。

他从未想要在此时回到王国。但他愿意和阿斯翠亚走上一段路，确保她最终会走入森林。莱戈拉斯认为这不像责任一类的东西，责任会让人肩膀很沉，但这段路他走得很轻。

离别之前，阿拉贡曾告诉他，甘道夫将从南方带回至关重要的消息。幽谷的领主埃尔隆德已通知各方势力，在半月后于幽谷会晤，商议至尊魔戒的事宜。不管巫师的计划是什么，那都并非轻易能完成的事情。

夜晚，那朵紧追不舍的乌云终于散开了。天空并没下雨，星星明亮得像无数双眼睛。它们温柔地向下俯瞰，看着老渡口的水流湍急，快要冲上木质桥面。

站在银蓝色的水流前，精灵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莱戈拉斯终于感受到沉重的东西，不是肩膀，而是心。他期待自己也像父亲似的，说出“无需告别”这种冷漠却使人轻松的话。但他隐约感觉到，要是不告别，他们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给您。」星光下，阿斯翠亚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布袋，「孤山一战后，索林亲自交到我手上的。这是瑟兰迪尔陛下送给您的礼物，但它在孤山耽搁了太久，又跟着我绕了太远的路。」

一条腰带。

「你带着它一起旅行。」莱戈拉斯说，「它比我幸运得多。」

他从她手中接过腰带，再抬眼时，阿斯翠亚手里又多了件、不知从哪拿出来的东西。但秘银的光他是记得的，灰亮得像是国王的铠甲。那件秘银甲被她握在手里，像握住了一柱古旧的水流。

「留下它，继续保护你。」莱戈拉斯望着天色，悄悄调转了方向。他朝向来时，眼前的道路光影斑驳。

「我想，轮到您比我更需要它了。」

「它对你并无用处吗？」

她不再需要他吗？

即使莱戈拉斯的眼神那样澄澈，但阿斯翠亚还是感受到精灵的狡猾。这只精灵跟在神行客身边，大概学到了许多新鲜的东西。这其中也许就有，怎样用弱势的语言，强势地让人收下某件护甲。

可她究竟是误判了。

莱戈拉斯的话仅代表着失落，以及一种初露头角的惶恐。

阿斯翠亚轻笑一声，答道：「不。过去的几十年它对我意义非凡。无论我走到外面的哪一处，都像走在您与陶瑞尔之间。」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位置，任何邪恶的生灵都不敢靠近一步，「可现在我要回家了。」

「那带它回家吧。」

莱戈拉斯回过头，决定去做一番真正的告别。他是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的，但目光定格的那一刻，他只惊异于阿斯翠亚的发丝。为何她的头发是那样乌黑，眼睛是那样翠绿，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只精灵。

在他的两千多年里，阿斯翠亚登台得那样晚，且只出演了一百来年。可在她之前，的确没有任何一只精灵可以与她类似，做暂时的演员。

为什么？

他很想离开马背，踏上地面，走到她身边去。莱戈拉斯会做什么？他也许会抬头看着，就像从连桥向上望，他会发觉她还是林地王国的冕下，尽职尽责地、站得很远很高，好像星星一样摘不到的。

这精灵无缘无故地心痛了。他很想质问阿斯翠亚，为何要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恶劣的玩笑。可他不敢问了，当她递出那盏银灯时，莱戈拉斯似乎理解了那个玩笑、那个恶作剧是什么。

那是他自找的。

他接过那永不熄灭的费艾诺之灯时，明白了自己为何不想离开老渡口，也明白自己曾经为何总能忘掉一切，只去看阿斯翠亚冕下的笑容，那是……

「如果哪天我真的去四处游历，一定会学会怎么做的。至少做出个差不多的。」

时间仿佛又回到几十年前，星光盛宴上，小精灵们笑得欢快，轮值的守卫窃窃私语。他们背对背坐在一起，公墓里的火焰噼啪作响，阿斯翠亚没有唱歌，于是世界长久地寂静。

莱戈拉斯告诉她有那样一盏母亲的灯，银质的骨架、水晶的灯罩，全部都被遗弃了。而她说，她一定要给他找到一盏灯，她极少那样言之凿凿，可她是守信的。

「送给我吗？」

「嗯，送给你。」

告别的时候究竟该说什么，似乎谁也不清楚。马蹄声渐渐远去，好像谁也没有说“再会”，却又分别把“再会”说了许多次。

阿斯翠亚低头去看罗盘，上面那颗银色的七芒星、一刻不停地转动。黄铜的指针停在世界的各个方向，那些都是她想去的方向，又或许，是她已经不知道想去何方。

真的想回家吗？

「我想要亲眼看遍这片土地，让文字变得真实。我想要亲手了结黑暗，追随正义之人。我想要我的亲人安然无恙，不必体会死亡与分离。魔法溪流是林地王国的界线，最年长的一棵树是幽暗密林的界线，但我想要……它们不再是我的界线。」

她也想要去寻觅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恩典。那恩典叫她天生地、站在黑暗阴影的对立面，站在历史推不走的光里，和中洲的所有精灵一样……

和莱戈拉斯一样。

幽暗密林的夜晚几乎没有声音，树叶静默地待在原位，溪流中的水也缓和下来。加利安站在窗前，看见森林外有一只伫立的精灵，她轻轻靠在白马身上，凝视着脚边的大地。

风一吹，森林最年长的那棵树挥挥枝条，像是告别。它伸手将那精灵遮住了，仿佛不愿让谁窥视她的选择。

她会怎样选择，加利安作为老师，很快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但他料想，他身后的精灵王不会有太过明确的念头，那两只精灵回来、或是不回来，瑟兰迪尔全盘接受。

只是孤独的分量、担忧的分量，会一层层加重。

「他离开了。」

「是的。」加利安回答道。

其实，在他与苏拉纳先行从幽谷返回那日，瑟兰迪尔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的孩子，他最为清楚。若是有一段坎坷难行的路，走完便能让这世界变得安静祥和，那他毫不过问便上路了。

他的莱戈拉斯永远那样年轻，永远那样勇敢。但他也学会了沉稳，学会了智慧的思索——可惜那并非是瑟兰迪尔能传授的。

加利安久久的望着远处的平原，白雪没能盖住整片大地，有些地方还是潮湿的深褐。那只犹豫的精灵骑上白马，带着林地王国交给她的所有，慢慢向家园的反向走。

「六十年。」

他们的国王静静地走到窗边，只说了这样一句。他抬眼看向远方，直到那最古老的树木又挥舞手臂。瑟兰迪尔背过身，大步离开，仿佛他的目光与话里的数字都使人满不在乎。

「陛下，她的选择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