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身黑色羊绒风衣,脖子上挂了条灰色格纹围巾,体型瘦削,面容清癯,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看到女儿走到跟前,女人挂掉电话,敏锐地观察到她脚上的凉拖鞋。
“妈,你、你怎么来了。”
黄章遇摸了摸鼻子,努力将鼻音压下去。
“出差。”
“……远吗?离我们学校。”
“还好。我住附近。”
“……你吃了没,我们食堂应该还开着门。”
“不了,晚上还有事。”
“哦……”
母女见面,客气得如同上下级。黄章遇有些委屈,又有些急迫。她想扯一扯自己的学习,但扯到国重课题必会扯到陈又梅,便咽了回去。章晚屏并没有多问什么,只将围巾披在了黄章遇身上。
“走,陪我去趟超市。”
超市就在女寝楼下不到100米的地方,黄章遇踩着凉拖,被冻得够呛。章晚屏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五分钟不到,就买完结账。
“来,穿上。”
章晚屏递给她一双鞋。两人站在超市门口,几乎是在路人目光洗礼之中,黄章遇穿上了一双粉色兔耳朵的毛绒棉拖。
“这是热水袋,睡前灌好热水放在被子里。”
“……好;”
“给你带的衣服放门卫了。”
“……嗯。”
“我走了。”
“哦……啊?”
黄章遇一愣:“这就走了?”
章晚屏刚要回答,一个电话打进来,摁了静音,她道:“晚上还要办案。”
“什么案子啊,这么急……”
章晚屏撇撇嘴。
“医疗腐败。”章晚屏道:“牵涉S市官员,H市配合交检。”
怪不得。
黄章遇心想。她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为了工作以外的事离开办公室半步。她撇了撇嘴:“那你走吧。我回去了……”
女人点点头,掀开超市门帘。正要出门时,她问了一句:
“最近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黄章遇还在低头看那双兔耳朵鞋,闻言抬头,愣愣道:“……困难?什么困难?”
“没有就好。我走了。”
章晚屏说完便迈了出去。
“哎!妈……”
想起一事,黄章遇忙跟上去叫住她。
每次都是这样。
黄章遇不甘心地想。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别的母亲看望女儿都恨不得多待一会儿。她倒好,什么也不问,只一心忙工作。好在章晚屏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超市外面的停车棚接了个电话。等她打完,黄章遇道:“妈,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
“你们纪委,应该对受贿金额叛刑挺清楚的吧?”她试探着问到:“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一个跟你同等级别的人,行贿受贿五十万,会被判多少年啊?……”
问的时候,黄章遇一直盯着章晚屏的表情,试图从中分析出什么。
但很可惜,章晚屏表情肃冷,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
“行贿受贿分开谈,跟级别无关。行贿超过三万追究刑事责任;受贿超过二十万不满三百万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牵涉专业,章晚屏回答得十分全面。
“那如果是纪委受贿呢?”
“国家公职人员受贿,开除党籍公职,移交公诉。”又一个电话打进来,章晚屏看了眼:“……有空多看看法律新闻,还有时事政治;你考研那阵,懂得比我都多。”
黄章遇摸了摸鼻子:
考研那阵,不是光顾着跟您怼劲儿嘛……
见她没有后话,章晚屏问道:“陈又梅那儿,你去过了吗。”
黄章遇浑身一僵。
“……去、去过了;”
“她在你面试上帮了不少忙,”章晚屏道:“道过谢了吧?”
“……嗯;”
“她之前跟我们家没什么往来,以后没别的事,不用去她那儿了。”章晚屏一边接听电话,一边说:“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女人步子很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黄章遇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空茫。
当晚,北方冷空气南下,风吹了一整晚。
第二天她才发现:
章晚屏的围巾没拿。
她想给章晚屏送过去,但章晚屏说自己已经在回H市的动车上了。
风一般的速度,电一般的效率。
黄章遇觉得章晚屏上辈子一定是属光纤的,探望+办事,都是光速。
青湾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网上关于奸杀案的讨论也偃旗息鼓。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黄章遇花了一周时间将COMSOL建模软件从入门到精通,期中考试考完后,她按照跟邹平拟定的方案搭建了一个初步模型,考察了十几种不同的自变量因素对模型的影响之后,通过XRD表征实验观察到了超高负荷状态下β-氧化镓异质结构的化学键组成排列。黄章遇同步落实了自己在硅基氮化镓异质PN结方面的猜想,在实验室条件下,硅基氮化镓的n型掺杂表现出了更好的整流特性。
她把前者跟邹平进行了讨论,两人结果吻合度达到86%。邹平见机又催着黄章遇多去找找梁一成,说什么那位才是两人的SCI论文“财神爷”、是保障他俩一个博士毕业一个硕博连读的“紫微星”。
有时候,黄章遇觉得邹平比陈又梅更希望自己是梁一成的情人——如果梁一成能让他留校,甚至邹平会把自己捆了、亲自送到梁一成床上,然后在旁边说:“梁总,请您慢用”。
黄章遇不是不想去。
相反,她挺想去的。就是梁一成一直没搭理她。
面膜寄过去之后,梁一成跟消失了一样,没有消息,没有回电。两人又回到没有加微信的那段时间,只有每个月固定入账的5000块钱还提醒着两人之间确定的合作关系。
看门狗不好当啊。
黄章遇感叹。
又一个周六。
黄章遇的拳击已进入实战训练。但跟青湾那次相比,拳馆的实战强度只能算“两小儿辩日”。梁一成的身手绝非凡品,那是在军中无数次摔打锤炼出来的。那天他把自己压在身下,隔着衣服,黄章遇感受过男人结实的腹肌,一时间,她竟有些心猿意马: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练成他那样?
“砰!”
对手一记左勾拳,打得她被弹到了围绳上。
黄章遇吃痛,捂着肚子疼得直冒汗。
“用心;”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拖住她的背。
黄章遇反射性抬肘回击;
另一只手稳稳防住攻势,手腕用力一拧,黄章遇胳膊被反剪,她吃痛,回头怒视:
果然;
不是梁一成又是谁。
他松开手,以一种老师批作业的口吻:“这要在青湾,早被我抓了。”
男人穿得还是那么人模狗样,一天到晚穿西服也不嫌憋得慌。黄章遇跟对手示意暂停训练,脱了拳套,带梁一成到休息区。她买了两瓶水,递给他一瓶。梁一成接过,并不喝,指了指她的脸。
黄章遇伸手一抹;
啥也没有。
梁一成看着她红热的脸上两条黑指印,忍着笑,递给她纸巾擦汗。
“梁部长怎么会在这儿?”
黄章遇边擦汗边问。
“最近秋招,来你们学校宣讲。”梁一成看她咕噜噜灌下去半瓶水,觉得可爱,但脸上依旧淡淡的:“练多久了。”
“仨月。”
“三个月就能实战了,进步挺快。”
“花架子,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上次不是跑得挺快吗?……”
梁一成没想逗她。但话一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对。果然,黄章遇喝光了剩下半瓶,直勾勾地看着他手里那瓶水:
“你喝吗?不喝给我。”
梁一成递给她。
黄章遇又咕噜噜灌下半瓶。梁一成看她小脸通红,浑身热汗贲张,一点女人样都没有,偏偏又生机勃勃,一双眼睛亮得跟高原上的岩羊一样。
喝饱了,黄章遇打了个嗝,隔空将两个矿泉水瓶丢到垃圾桶。
准星不错。
梁一成默默评价。
“没事我就去训练了,您自便。”黄章遇起身。一节课大三百,她心疼。
“别练了,请我吃饭吧。”
梁一成却道。
“您要吃食堂?”黄章遇匪夷所思:“大学四年,还没吃够啊?”
梁一成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是国防生,在另一个校区。”见黄章遇一脸心疼钱的表情,梁一成补道:“顺便聊聊那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