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挂掉电话后,周鸣和褚旸在许淮的思路上展开讨论,思路达成一致,周鸣留给褚旸调整情绪的空间,准备最后一个镜头的拍摄。
许淮出现在片场时,周鸣正在跟摄影师确认拍摄想法,朝许淮挥了下手示意,等沟通好后才走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不再休息会儿?”周鸣问。
“我睡好了。”许淮挪了挪凳子,方便周鸣进来,“我来看看你们最后打算怎么拍。”
“那你瞧好吧!”周鸣自信满满,“保证给你惊喜!”
各单位准备就绪,一声“Action”令下,拍摄现场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许淮安安静静地坐在周鸣身边,不错眼地望着显示器。
镜头里,褚旸穿着修身的长衫,扶着沈家主,慢慢地往堂屋走。
他落后沈家主半步,听他说话时,神情认真,微微躬身,是十分谦逊有礼的姿态。
面对沈家主不解的眼神,沈留低笑:“我诈五叔的。”
语气透着股少年人的狡黠,像是刻意在逗趣儿,讨长辈的一笑。
沈家主果然开怀大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镜头向沈留的面部推近。
显示器上,镜头里的人垂下眼,眼中的平淡褪去,浮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的唇角依然勾着,却显得僵硬,没有方才同父亲叙话时的放松自然。
——怀念、遗憾、怅然。
短短几秒钟,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将复杂的情绪,完完整整地展现出来。
褚旸诠释过的角色有很多,当然免不了脆弱伤感的情感表达。
但展现在屏幕上的成片,经过配乐剪辑的加持,成熟又完美,即便情绪足够动人,于许淮而言,那也不过是“褚旸的角色”,而非褚旸。
褚旸的每一部作品他都从未错过,分辨“褚旸”和“褚旸的角色”向来是他的独门绝技。
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许淮目视着镜头里的“沈留”,忽然模糊了界限。
许淮怔怔望着显示器上的画面,无意识地捂了捂心口。
*
好的表演没有刻板的格式,唯一的标准是能触动人心。
褚旸这段表演的精彩程度毋庸置疑,中午吃饭时,周鸣依然赞不绝口,脸上的激动根本不加掩饰。
“旸啊!影帝!就你这表演,当初学数学真是屈才了!你就该是演员!”周鸣举着筷子手舞足蹈,“这种情绪你千万保持住!!咱们下午还得用!”
褚旸吃水煮青菜吃的心如止水,毫无灵魂地“嗯”了声。
许淮侧目:“下午不是拍新船下水的剪彩仪式?”
这么高兴的场合跟细腻伤怀的情绪有什么相干?
“改了!”周鸣意气风发地一拍大腿,“褚旸今天状态这么好,就该把那些需要体现情绪层次的戏份安排上,否则就太暴殄天物了!”
褚旸夹了块笋片过水,不置可否。
许淮翻了翻周鸣改过的通告单:“这段戏的台词量不低,临时背台词来得及吗?”
“主要台词都在褚旸和另外一个演员身上。我让小王了解过了,他说没问题。至于褚旸,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进组前就把台词背几遍了,你又没修改这段对手戏。”说着灵光一闪,忽然警惕地望向许淮,试探着问,“你应该不会灵感乍现要修剧情吧?”
“……你对你自己写的东西就这么没信心吗?”
“没被你连番打击之前还是挺有信心的。”周鸣肯定点头,至于现在,那就两说了。
许淮:“……”
“我有修改想法会提前找你讨论,这段内容挺好的,我没意见。”许淮把通告单递回给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不过,连续一天都是这种戏份,是不是情绪消耗太大了?”
周鸣露出迟疑的神色。站在他的立场,当然是想趁褚旸状态在线的时候赶紧把类似的戏份拍完,免得后面拍摄时褚旸找不回好状态。
但褚旸是个不折不扣的体验派,低落的情绪保持太久,很容易影响到他自己的生活状态。
本着以人为本的精神,周鸣冷静下来:“那还是算——”
“不用。”一直沉默的褚旸忽然出声打断,“按你的想法拍就行。”
“可是——”
“我早就不是刚接触表演的新手了。”褚旸像是在回答周鸣。
许淮却仿佛被刺了下心脏,循着本能抬眼。
褚旸神情没什么波动,语调依旧不冷不热:“不是每个导演都像你体贴演员。你这回把我惯坏了,下个戏的导演万一严格,我还要再花时间适应。好意心领了。”
褚旸本人既然都对戏份调整没意见,许淮自然不好再多说。
午饭吃完后,周鸣兴冲冲地开始跟工作人员讨论下午的拍摄安排。
褚旸要回到休息室换一套戏服,顺便调整妆造。
言川热情邀请:“许老师跟我们去休息一会儿吧?中午片场又热又吵,不好养精神。”
许淮看了眼褚旸,对方撕开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手,没附和,也没反对。
他笑了笑道:“谢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下午回酒店,不留这儿。”
“周导说,这段情节是推动主角情绪转变的重要剧情点,您不打算把把关?”
“我只能对剧情文本提提建议,对表演提意见就是班门弄斧了。”许淮失笑。
言川:“您太谦虚了!”
褚旸置身事外似的,一板一眼地把用过的湿巾折叠起来。
许淮视线从他的手上掠过,慢慢续道:“况且,褚老师的演技太有感染力了,我怕被影响。”
听到许淮这么认可他哥的表演,言川乐滋滋地道:“旸哥演戏的细节处理和情绪连贯性向来处理得很好,您要是怕情绪被影响到,回头看他表演的时候放几首轻快的歌,别被他带进去就行。”
许淮看着褚旸率先离开的背影,笑笑没反驳。
他不是怕情绪被影响。
他是怕分不清“褚旸”和“褚旸的角色”,把对褚旸的心疼染上别人的影子。
*
下午要拍摄的剧情是沈留和他故友的对手戏。
沈留外出巡店,在县城偶遇了读书时的朋友。两人借了茶楼的隔间,边喝茶,边叙旧。说过往的情谊,聊各自的近况,谈当下的局势。
最后一个话题转得很生硬,沈留察觉出朋友的来意,却沉默着没有搭腔。
原来朋友的出现不是偶然,他是提前打听好沈家少主的行踪,特意来见他。
局势不稳的年代,出国接受先进思想的大多数人都怀揣着济世救国的志向。沈留和这位朋友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沈留自幼通晓字文武艺,又性情稳重,在外时为加入的组织作出过不少贡献。后来学成归国,组织曾试图挽留,但抵不过沈留意志坚定。
朋友此次前来是背着其他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劝沈留改变心意。
他掏心掏肺地说:“我知道说这些话很扫兴,其他同仁也都劝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沈留,我知道,你也知道,继承家业并不是你真正想走的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遵从你内心的想法?”
沈留慢慢晃着茶盏,看青碧的叶片在茶汤中沉浮,不发一言。
“回来吧,沈留。”朋友语重心长,“我们都很需要你。”
隔间临街,窗外的街道上看绮罗满身,见布衣萧索,尽显世间百态。
沈留用力握了握杯子:“……供养我长大的族人也很需要我。”
朋友怔愣间,沈留取过外套礼帽,借口事务缠身,匆匆告辞。
许淮在外逛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再度回到片场时,正见一堆镜头的焦点处,沈留走出茶楼,在人来人往地茶楼门前停驻失神。
跟随而至的阿福喊了声“少爷”,沈留如梦初醒,戴上帽子,汇着人流走出巷口。
背影在人流中显得单薄又孤寂。
一镜结束,各单位又张罗着特写的补拍。
许淮安安静静地伫立片刻,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
戏份彻底拍摄完成时,已经将近六点。
褚旸一身戏服,从善后的工作人员中穿梭而过,到休息室换衣卸妆。
他的妆不重,化妆棉上倒点卸妆水往脸上一抹就好,十分随性。
言川把他的私服搁在旁边,准备出去时,想到什么,又从背包里挑挑拣拣,掏出个盒子转身递给他:“旸哥,还有盒糖。”
当演员以来收到的小东西不少,他一向能拒的拒,能还的还。
言川当了他三年的助理,处理这些事情驾轻就熟。一盒糖不贵重,以为是哪个同事送的,褚旸不以为意地道:“不用,你拿回去吃。”
言川挠挠头,想说些什么。觑了眼褚旸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说,伸手把盒子拿回来。
褚旸却忽然一顿:“……等等。”
言川:“怎么了,旸哥?”
“谁送的糖?”褚旸似有所感地问。
“许老师呀。”言川不假思索,“他特意买了糖送过来,说你入戏心情低落,吃点儿糖能帮你调整心情。”
“……哦。”
褚旸没再说什么。
言川知情识趣,主动把糖盒留在了桌上。
褚旸沉默很久,动手拆开。糖盒中另套了盒子,掩人耳目似的,打开到最后,终于见到唯一一颗糖。
很普通的牛奶糖,包装一如既往。
好像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接触表演,排练到渐入佳境时,被角色的情绪影响,也曾故意缠着人,一口一句“学长”,让人帮他出戏。
其实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完全入戏,纯粹是找借口逗人。
但却被那人当了真,翻遍全身才从背包角落中找出一颗已经过期的奶糖。
那颗糖最终还是被他握在了手里。
后来一直到舞台剧圆满谢幕,每逢排练情绪起伏的戏份,他都会在结束时收到一颗糖。
他那时想吃醋,又不敢表露,只能藏着心事,半真半假地调笑:“学长这么好心的话,糖恐怕不够分。”
青年白衣黑裤,随手拎起背包背上,神情淡淡,语气却认真。
他说:“不会,只给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