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绾口鼻处放着老陈醋泡过的布条,用来醒神开窍,小腹上则敷着两个温经止血的热盐包,稳婆把偏方也用上了,去刮了锅底灰以温水冲开令孟绾服用,据说也有止血效果,总之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可从腿间撤下来的棉布还是浸满了浓血。
“不得行了,胞衣是下来了,但血更止不住了!你们还是快快找郎中去,看有没有其他法子,血再这么遭流,人铁定要没!”
“怎么会,怎么会?”乐兮手足无措,眼睛也是空洞洞的,“明明还没到日子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唉哟我的爷,”稳婆恼得一拍大腿,“您现在还纠结这作甚?孩子难道要挑个黄道吉日才能降生啊?还耽搁呢?你娘子要死啦,快去找郎中!”
“我去我去,我这就去。”乐兮点头如捣蒜,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竹篮被门框碰倒坠到地上,篮子里头的柑橘和枣儿一个个跳起来,又咕噜咕噜滚到黎璃脚旁,她双手捏着衣角,手上的血已经快干了,皮肤有种紧缩的感觉。
屋里挤满了人,却又很安静。
小长庚挨着母亲睡熟了,小嘴巴一嘬一嘬的。七喜浑身颤抖缩在床脚,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却倔强得不哭出声。平安跪坐在地上,张着嘴时不时地喘口大气,已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阿礼在旁边用力啃指甲,来来回回,把十个手指头啃了个遍。裴祁安则在门口,背对屋里站着,红霞在他眼前褪色,天变成蓝幽幽的昏暗,然后黑色罩了下来。
所有人都失语了,只有稳婆的叹息偶尔响起,在一片死寂里就像一把锯子,直锯进耳朵里去。
很快,乐兮带着郎中赶到,大家开始在阎王爷手里抢人。
稳婆走后,黎璃便接替了位置,在郎中指示下灸孟绾的关元穴和神阙穴,郎中则以银针刺三阴交和血海穴,裴祁安领了药包去煎补中益气汤,乐兮也做不到枯等,抖着手画镇血符咒。
不知过去多久,郎中揩了一把额汗,问:“怎么样了?”
黎璃微微掀开被褥,又换了条干净的棉白布按压:“好些了,越来越好了。”
郎中闻言伸手切脉,眉宇依旧紧皱:“血虽止住了,人却不一定啊……气虚血崩,脉微欲绝。”
说着,他掰开孟绾的眼皮看了看,又喃喃地说:“不一定,不一定。”
乐兮扔掉符咒,急得攥住郎中:“大夫,那该怎么办?您快想想办法啊!”
“道士快放开。”郎中被抓得生疼,连连拍他。
乐兮忙松手:“大夫对不住。”
朗中不耐地抿抿唇:“老夫确实有一药方,或可救你娘子,只是其中有味药,乃是太白山人参,且一株不够至少需四株,方可有益气固脱的疗效。”
见有生机,乐兮无不道好:“大夫您快给我家娘子用上!”
“用上?”郎中一笑,“二十两一株,八十两银,你拿得出?”
乐兮喉头一哽,八十两?他们连八两现银都拿不出。
“我可以把这座宅子抵给你,先给我家娘子用上药要紧啊大夫。”
“你确定这座宅子是买的,不是租的?”郎中怀疑。
乐兮肯定地说:“是买的,是我娘子买的。”
郎中便道:“那你把房契拿出来瞧瞧。”
“房契,房契……”乐兮俯低身子,轻轻晃动孟绾,“娘子,你把房契放哪儿了?”
孟绾气若游丝,好在还有神志,她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是要拿房契救命,可……可房契已不在她这儿了。
她的嘴唇黏在牙仁上,一张口,像是撕裂了,连带着声音也是裂开的:“大夫,这座宅子真是我买下的,只是房契暂时不在家中……”
郎中冷面如寒铁:“没房契,还说什么去?”
孟绾压抑着小声啜泣,只发出蚊子哼哼似的声音,也仅仅片刻,她就做出了决定。
“算了,请大夫回吧。”
乐兮神色激动:“娘子,这怎么算?这是你的命啊!”
阿礼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扑到床上:“娘——娘——”
乐兮只能去求郎中:“大夫,我们道家常讲活人性命,上合天心,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大夫今日救我娘子性命,一定功德无量。”
“你是不是还想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郎中讪笑道,“少用你们佛啊道啊的那套来求我发善心,不花一毛钱就想让我把药先给你娘子用上?绝无可能!那可是八十两银!就你们这种条件猴年马月能还清?到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又能怎么办?我可怜你们,谁来可怜我啊?什么狗屁功德老夫通通不要,就让我死后入地狱去好啰,总之,没钱没药!什么废话都不要讲!”
乐兮再发不出话来。
郎中已经开始收拾青囊,针灸包放进去,脉枕放进去……想了想,又从青囊里拿出一片薄薄的人参置于孟绾舌下。
“含着,这片人参就送你了。唉……你也别怨,穷人哪有命可谈?没钱就是没命!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你就这个穷人命。”
乐兮猛地站起身:“大夫,我现在就去筹银子!”
“欸欸,你等等,”郎中急忙叫住他,“我可不能保证药用下去,她就一定能活,也许最后白费了八十两,人还救不回来,劝你想清楚。”
乐兮只说他有路子,人必须要救,而后又急冲冲地跑出去了。
屋子里又是等,可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黎璃开口道:“大夫,您看这样好不好,您先把人参取来,我们去筹银子,到时银子不够,人参您立马带走,我们绝无二话。”
裴祁安也顾不得避讳了,转身进屋,将自己腰间悬的玉佩塞给郎中:“我这玉佩少说也值二十两,先押给你,这总行了吧?”
黎璃恳求道:“大夫,给个机会吧,穷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吗?”
郎中看看玉佩色泽,仔细摸了摸,少顷叹气道:“好,这话是你们说的,到时银子没有,人参我绝不会给。还有,老夫丑话说前头,到时你们胆敢抢,这玉佩可就归我了。实话跟你们说好了,光有人参没老夫药方,胡乱煮出来的汤药也是没效果的。”
黎璃道:“好,大夫我们一言为定!”
言讫她立马跳下床,从柜里拿了件袄子穿上,又跑到外头水缸舀水,把双手冲洗干净,确认身上看不出一丝血迹。
“我要回宫一趟。”她跟裴祁安说。
裴祁安点头道:“我也有三十两现银,现在就回府里拿。”
*
“道长,您也不是要十几二十两,八十两银我们夫人一时之间也拿不出。”
乐兮不断拱手:“可否行个方便,让贫道进屋跟夫人说句话?”
静姝虚笑一下:“我们老爷还未归,这天都黑了,放你进去不方便吧?”
乐兮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急得就差下跪了。
一墙之隔的屋里氍毹匝地,绣帘高挂,庄相宜珠翠盈头正斜卧榻上,将一条手巾帕子狠狠甩了出去。
“说过多少遍,这样不够烫,不够烫!”
丫鬟扑过去狼狈地接住帕子,转身红着眼在铜锡盆里又添了滚水,捻起帕子一角浸了浸,而后吸一口气屏住迅速拧干,顷刻间双手就被烫得痛麻难忍。
庄相宜接过还冒着滚滚热气的帕子,见静姝进来,便半着眼睛问:“他说什么了?”
“我的夫人,可把我憋坏了,刚在外头差点就笑出声来。他问夫人有没有值钱首饰,可否先借他去当铺换银子救急。哈?亏他讲得出,您是没瞧见他那死皮赖脸的样子!府里给他差事做,还道是谁给的钱,老爷只负责上下动动嘴皮子,真金白银还不是夫人掏,夫人是他再生父母也说得,不然一个穷地方来的臭道士想在京师扎根?”静姝那副高爽的喉咙尽情释放出嗤笑声。
庄相宜仔细用热帕子擦手,嘴角斜翘着说:“后来呢?”
“我呛了他一句,他就说那有个十几二十两也是好的。”静姝啐道,“真是从没见过如此蹬鼻子上脸的狗东西,难不成还想让我们裴府三茶六饭地供养他和姘头一家子?白云观里的道长不都在道观潜心修炼,哪个敢娶妻生子?他就不是正经道士,就是个披着道袍来招摇撞骗的市井奸宄!”
“拿十两给他。”
静姝一跺脚:“夫人!”
“就当打发叫花子。”庄相宜悠悠从榻上坐起来,端起矮几上的茶盏,摇着脑袋吹拂茶汤,“不然等老爷回来知道这事,指不定怎么怪我不帮忙,八十两是白日做梦,十两算我看在同宗的份上大发善心,就是老爷问起也挑不出我的错处,他每月俸禄才多少?”
静姝“嗐”一声:“老爷也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说接济就接济,今儿一身血的来,尽给府里招晦气!”
“去吧。”庄相宜抬手挥挥。
静姝道:“嗳,这就去,牛鼻子道士,真便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