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
好久远的一个词汇啊。
未来要做什么——未来的路、未来的规划,对于陆铮而言是模糊的。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没想好这条路该怎么走。
但是她有一个迫切的愿望——逃离沂宁市,逃开这座困扰了她十七年的故土。
程衍以为陆铮没听见,又唤了一声,“陆铮?”
“嗯……”陆铮这才回过头,与他的双眸对视。
程衍能感觉到陆铮只是看似在与自己对视罢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此时光点昏暗,是在放空自己的状态。
良久,他才看见陆铮微启唇瓣,
“我没有想过什么未来的路,我只想……快一点高考,再快一点,这样我或许就可以考到一个离这里十万八千里的城市,和这里的人再也没有交集了。”
程衍几乎是在陆铮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就一下攥紧了书包带子。
书包带子凹凸粗糙的表面,没有随着使用时间而磨损得光滑,相反有些剌手。
程衍无意识地皱起了眉,他的双唇开开合合,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程衍第一次切实地感知到,他和陆铮只是看似亲近了,实则,他从未走到过对方的心里——
他只看见了陆铮破败的小区,只看见了陆铮那永不服输的学习劲头,甚至看见了陆铮遇见一些事情时下意识的躲避和脆弱。
但他从未真实地走进过陆铮的心扉,从未知晓她脆弱的背后。
程衍张了张嘴,他想问,“和这里的人再也没有交集,这里的人也包括我吗?”
“你想逃离的未来里,没有我吗?”
但这一切的一切,随着程衍落下的心,也被咽进了肚子里。
他没有立场,并且高考在即。
程衍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以为你会和谢胜因一样,去走艺考这条路。”
陆铮还在看着程衍,但眼里的高光明显比刚才多了一些,她挑了挑眉,没有吭声。
“我见过你高一的画,我觉得如果你走艺考这条路,应该会更容易考上理想的院校。”
程衍挠了挠侧脸,突然有些困惑自己的措辞,“谢胜因是我们班班长,她就选择走了艺考这条线。听说是因为艺考的文化课分数会比普通的要低上许多,走这条路可以让她更容易考到更好的学校。”
“就好比,她原来的文化课成绩只能上末流的985,但她有特长,走了艺考生的路,她就可以往排名更靠前的名牌院校靠近。”
程衍顿了顿,“这也算是一种途径吧。”
这一回,换作陆铮在程衍瞧不见的地方,攥紧了双手。
因为,在这个距离高考不过三个月的时候,她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方式。
一种从考入七中后就时刻萦绕她的酸涩感,好像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它们化作了汹涌的海浪,将站在沙滩上孤立无援的陆铮吞没。
陆铮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在我爸妈的心里,走艺术是差生才会走的路。”
因为学艺术,意味着需要支付除开正经学费之外的高额费用,她的家庭承担不起,陆文康也不会愿意为了陆铮所谓可笑的“爱好”,再去工作。
陆铮没有机会让自己的爱好,变成自己的梦想。
“这当然不是。”程衍想都没想,做出了回答,“这不过是能够考上理想院校的另一种方式罢了。他们集训的生活不比我们学文化课要来得轻松。”
陆铮扭过了头,她不想被程衍看见自己红起的眼眶。
酸涩与窒息拥堵在陆铮的喉间,她费了好大的劲吞咽了一下,“我走不了这条路。”
我不能走这条路,哪怕我非常非常想像你口中的那个女孩儿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
程衍看着陆铮执拗地扭过自己的脑袋,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饶是他再过迟钝,也不可能察觉不到陆铮的异常。
陆铮拒绝再和程衍开口说些什么,往日记忆中在车厢内争分夺秒学习的女孩儿,竟破天荒地坐着,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渐暗的天色,让玻璃倒映出了陆铮因为隐忍而通红的眼眶,程衍注意到了。
他站在沙滩之上,顺着汹涌深邃的暗流,短暂地触碰到了那个溺水窒息的人。
他不明白对方的脆弱与敏感,但,来日方长。
与程衍告别后,陆铮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条回家的路,她早就习惯了,脏污的水泥路,和混杂着一旁垃圾场的腥臭味。
小区年久失修,不存在物业和管理者,微弱的光线几乎无法照亮她的前路。
但陆铮早已习惯,她习惯了将自己脆弱的一面藏在不屈的外壳之下,不让他人触碰分毫,也早就习惯了自己和身边的七中同学生来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程衍的另一种途径,短暂地冲击了她的理智,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当陆铮在书桌前放下书包后,感到一阵激灵,在略响的喷嚏之后,是粘腻的鼻塞感。
她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瞧瞧,感冒了吧。”
“这就是你不爱护公共环境的‘报应’。”
……
五月初,距离高考仅剩下不到一月。
沂宁七中,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为这批即将毕业的学子,举办了一场毕业典礼。
在七中附近的大礼堂,租了一天的场地,为他们践行、为他们祈愿——愿他们能够在这场名为高考的“战场”上夺得好的名次。
陆铮按部就班地和所在班级拍了一张毕业照后,被邢忆柏一把攥住了手腕。
“忆柏,我们去哪儿?”
邢忆柏拉着陆铮走向大礼堂的后边,“去拍照呀”
邢忆柏今天一改往常绑着马尾的模样,将头发散了下来,她如瀑的长发随着快步走动,在身后飞扬。
回答陆铮的时候,邢忆柏的脸上洋溢着比日光还要明媚的笑容,“我看你拍完照在那里发呆,就猜到你没看到班群里的消息了。”
在邢忆柏与陆铮的对话里,只有高一三班才算得上是彼此的班群。
“啊……确实。”
陆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夏季咸湿的汗水,附着在脸上,总是痒痒的。
“三班的大家打算在毕业之前,也拍一份毕业照。”邢忆柏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不见其人,就听见其声了,“班长,你不够厚道啊。”
林良辰喘着粗气,跑到两人身侧的时候,额间已经流了不少汗,“我和陆铮是一个班的啊,你叫她的时候,不能顺带捎上我吗?”
“我倒觉得不用。”邢忆柏看起来明显情绪高涨了不少,罕见地没有给林良辰一个痛快的白眼,“我记得群里提议一起拍照的人,不就是你吗?作为发起人,你应该很积极才对。”
谈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提前约定的地点。
林良辰不可置否地朝邢忆柏耸了耸肩,但视线却落在了陆铮的身上。
他迟钝,也不迟钝。
林良辰之所以提议离别前的这张集体照,是他发现了一个陆铮的秘密——
其实也不算秘密,他发现得太晚了。
林良辰自嘲地笑了笑,他侧过头,看见了陆铮不受控制扬起的嘴角——
或许陆铮对于高一三班的情感截然不同。
这是林良辰在半年前高三各班自行组织的元旦夜发现的。
他的记忆中,陆铮是那个不爱说话,但总是待在教室里,安静地观看晚会的人。
但那一次,他在节目空档去洗手间的路上,发现了独自在走廊上陆铮。
那个时间段,所有人都忙着在教室里看节目、吃晚饭,所以沐浴在银色灯光下的陆铮,显得格外落寞。
林良辰直到那个时候才恍惚意识到,陆铮好像在这与自己同班的后两年间,又缩回了她的乌龟壳中。
那个在高一时短暂笼罩过陆铮,而被林良辰忽视的乌龟壳。
当然,关于陆铮对于高一三班不舍的一切,也只是林良辰的猜想罢了。
但当他看见陆铮在光线照耀下有些琥珀色的瞳仁闪出了晶莹的光点,他确信,自己猜对了。
一切就像在大礼堂那样,大家自发地站在一起,在拜托提前找好的同学,用着不比摄像机专业的手机,留下了一张简陋的集体照。
陆铮盯着手机上聊天框内传来的集体照,看着自己在相片上呆傻的笑容,无奈地再度轻笑出声。
两年前的那个夏日,得知分班消息后的情绪崩溃,陆铮还历历在目。
但两年后的今天,当她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早已学会了释怀。
人生注定要向前走的,驻足后的回头,只能是缅怀却不该留恋。
林良辰找到了缩在大树下看照片的陆铮,“你不感谢我吗?”
陆铮困惑地抬起头,却在对上了对方含笑的眸子后,立即意识到了他所指的事情。
“谢谢你,林良辰。”
说着,陆铮笑着挥了挥手机,手机的界面上还停留在集体照上,“这大概是毕业前最好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