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回忆一股脑地涌进了陆铮的大脑，她对上了晏霞燃着希望的双眼，她心里有一个念头——
我不该摧毁妈妈好不容易获得的希望。
但另一个念头也充斥着她的大脑，在不断暗示着她，晏霞这个所谓的“事业”是另一个深渊。
一个遍布荆棘的深渊。
陆铮还是开口了，以一种坚定的语气，
“妈，你不能做这个。”
“什、什么？”
那在晏霞瞳孔当中燃着的火光，在陆铮话音落下的刹那，倏地暗掉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皱着眉头，又重复了一遍，“铮铮，你说什么？”
晏霞的目光，似一把尖刃戳中了陆铮。
陆铮深吸了一口气，“妈妈，你不能弄这个。”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选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够不伤害母亲，但当陆铮发现晏霞苍白的脸色后，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伤害了她。
“妈……这个不对劲，很有可能是骗你的。”
陆铮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扣在饭碗上的五指指节泛起了白，“爸爸说过的，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彭的一声，是碗筷相撞的剧烈动静。
晏霞方才还苍白的脸色，此刻涨得通红，她的五官因为愤怒挤在了一处，怒目圆睁地质问道，
“你什么意思？”
“你也和你爸一样，认为我没读书没文化，就会被人骗对不对？”
她骤然拔高的音量，让陆铮感到恐惧，“你也和你爸一样瞧不起我没读书对不对！”
晏霞浑浊的眼框内布满了红血丝，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陆铮，试图获得答案。
“不是的，妈妈……”陆铮的声音不可避免地颤抖了起来，“我只是……”
但晏霞却不再想给陆铮机会。
她用一种从未见过的嫌恶的眼神，瞥了陆铮一眼，站了起来，“好了，不用说了！你们陆家人都一个德行，就是瞧不起我。等着瞧吧，等我赚了钱，你们就都知道我的厉害了！”
晏霞丁零当啷地开始收拾起了桌面的碗筷，顺便一把夺过了陆铮吃到一半的饭碗。
“你多有本事啊！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我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跟你爸一样，上来就给我泼冷水！”
晏霞的情绪开始逐渐失控，开始歇斯底里，“陆铮！你多有本事啊，你翅膀还没硬呢！你就开始瞧不起你妈了！”
晏霞辱骂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了陆铮的心上，她受了天大的委屈，陆铮明白的。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妈妈太苦了。
这场如暴风雨般的发泄，早就该来的。
从晏霞生下自己开始，王桂帆就不停地念叨着陆铮是个女娃，是个没用的女娃。
从晏霞生下自己开始，就失去了逃离混账丈夫的资格，她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女儿去争些什么，至少不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再像自己那样窝囊。
所以，在面对陆淑贞的冷嘲热讽时，晏霞总是忍让；在面对王桂帆喋喋不休的指责时，晏霞总是充耳不闻；在面对陆文康的漠视与暴力时，晏霞也选择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在这之前的几十年人生中，晏霞只是为了她小小的“希望”——陆铮——活着。
但明明，在没有嫁给陆文康之前，晏霞是一个十足的美人，可残酷的婚姻让她的美貌凋零，让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当桌面上的饭碗砰的一声在地上炸裂开的刹那，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了陆铮的心头，化作一件阴沉的斗篷将她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滚烫的热泪涌出眼眶，陆铮看着几度失控的晏霞，抽噎着喊道，
“妈！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豆大的泪珠顺着陆铮的面庞滑落，她一边反复地和晏霞道着歉，一边浑身颤抖。
而陆铮的哭声，也让失控的晏霞回过神来。
她看着自己那从八岁开始，就不爱哭泣的女儿，突然的嚎啕大哭，慌了神。
晏霞错愕地张大了嘴，愣是用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在无形之中，越来越像那个该死的男人了。
逼仄的客厅，先前还明亮的白炽灯，此刻显得刺眼，小小的方寸之地，只有陆铮的哭泣声和晏霞的喘息声。
晏霞匆忙地走到陆铮面前，抱住了泪眼朦胧的女儿，她也忍不住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啊，铮铮。”
晏霞用手胡乱地揩去了陆铮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的错，这些都不怪你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妈妈没用。”
晏霞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抱住了颤抖的陆铮，“所以，你相信妈妈好不好？妈妈一定会挣大钱的，等妈妈有钱了我们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生活了。”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陆铮一度缺氧，她的大脑嗡嗡作响，却仍是清楚地听见了母亲的决心。
陆铮将脑袋埋在晏霞的怀中，被熟悉的味道包围着，她意识到了，自己无法改变晏霞的决心。
那就这样吧。
陆铮闭上了双眼，如果我不能改变，那就这样吧……
耳边是母亲喃喃的低语，“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啊……铮铮。”
逃避，虽然可耻，但永远有效。
……
五月的小长假过后，沂宁市正式进入了夏季。
空气中时不时的蝉鸣声和漂浮的热气，也在宣告着这一点。
沂宁七中，也在这夏初的日子，为即将升入高三的高二学子们，办了一场活动。
在高二的这一年，林良辰凭借自来熟的性子，跟新班级的人打成了一片。
此刻，他正结束了小小的班委会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眼就看见了前桌仍在埋头学习的陆铮。
他大剌剌地坐到了陆铮前桌的位置上，双腿岔开，手肘交叠在椅背之上，轻声道，
“诶诶，陆铮，陆铮。”
“说。”陆铮有条不紊地在卷子上写下答案后，才悠悠地抬头。
林良辰咧着嘴，在眼镜后头的双眼闪着欣喜的目光，“你听见了吗？刚刚班委会上说的？”
闻言，陆铮眉头微蹙，她回头扫了一眼教室，确实没有多少人，但也不存在鸦雀无声的情况。
她摇了摇头，“没听见，你们凑在角落里开会，我怎么会听见。”
“切，真可惜。”林良辰不满地切了一声，但很快又提起了兴致，“你知道吗？他们夸我长得帅诶！”
“哇哦。”陆铮挑了挑眉，从抽屉里取出了自己的水杯，她一边拧着瓶盖，一边敷衍道，“恭喜你啊。”
但林良辰明显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你好敷衍，陆铮。”
“嗯……”陆铮拧瓶盖的手一顿，她思索了片刻，将水瓶往桌上一放，扯了扯嘴角，拍手笑道，
“恭喜恭喜，我们林良辰同学终于斩获了校草、不对班草的头衔。”
哪怕他知道，陆铮在敷衍他。
但此时此刻的林良辰，却无法忽视掉少女明媚的笑容，和小幅度鼓掌的手。
他的耳垂染上了不易察觉的红。
林良辰扭过头，轻咳了一声，才开口，“别闹，说正事。”
陆铮拧开了瓶盖的水，瞥了他一眼，“嗯，你说呗。”
“你知道高二年级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走秀吧？”林良辰挪着凳子，往陆铮的桌子靠近了一些，“他们让我当咱们班的模特。”
“那是好事啊。”陆铮喝了一口杯中的水，晶莹的水珠给她的双唇镀上了一层水膜。
林良辰愣了片刻，“你来当我的搭档吧？就跟高一一样？”
林良辰没想过陆铮会拒绝，但陆铮确实这么做了。
“不，我没空。”陆铮将水瓶往抽屉里一塞，“姐姐我日理万机，功课繁忙。”
说着，她就将桌面上的试卷整了整，站了起来，“你找别人哈。”
林良辰眼见着陆铮就要离开，一着急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带你这样的，陆铮。”
“拜托，我们可是当了两年的同班同学，这情谊不比别人深一点？”林良辰皱着眉，有些不悦，“你就当陪陪我呗？”
陆铮轻轻拽了拽被林良辰禁锢住的手腕，叹了口气，“我真的没空，林良辰。”
她对上了林良辰期待的目光，却蹙起了眉，“而且我不喜欢这种活动，也没有好看到可以当模特，高一要是没有忆柏和程……”
陆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猛地将自己的手从林良辰的掌心拽了出来。
陆铮：“反正我真的没空，我不想参加，你去问问班上其他女生吧。”
说着，陆铮转身就朝着后门离去。
林良辰听见了那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名字，他也心知肚明，那未尽的名字是程衍。
而他顺着陆铮离开的背影望去，在班级的后门处，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在后门处穿着白衬衫的人。
……
回到教室的程衍，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堵住了回座位的路。
“嘿，程衍，在忙吗？”
程衍手上还拿着陆铮交给自己的试卷，他循声看去，眼前的来人是现在所处班级的班长——谢胜因。